一路南下的马车,最后在杭州城以北的竹林内停下。
先前江宁守城兵卒的反应,以及围困月氏主家的布置,让林满六一行人不得不谨慎对待此番入城之事。
月氏主家已是布局精密,那弈剑山庄所在的杭州城,对于他们只会更加难以应对。
林满六将月知眠等人安置在一处临时据点后,便准备带着月寒枝前去查探情况。
“此地是先前陈七师姐他们暗中联络的据点,尚未被人发现...你们先留在此处,我与寒枝去探探路。”
刚刚躺下的林知鹤,听见林满六两人要即刻出发,开口叮嘱道。
“万事要小心!不可鲁莽行事...”
“嗯,我们绕道江宁的时候,老骗子他们应该已经到杭州了,若是依照之前的计划进行...此刻城内的关注点多半不会在我们身上!”
说罢,林满六和月寒枝经过一番乔装打扮以后,迅速离开了临时据点。
等到他们二人重新走在熟悉的官道上,没来由想起了那年冬日城外重逢的场景。
“满六,要是那会我不回头,我们就这么错过了...可还会有之后的这些事情?”
“会的!从矩州城内的那一面开始,我们便是命中注定了!”
“油腔滑调——”
“嘿嘿!”
此时的林满六扮作了一个虬髯大汉,而月寒枝则是束发收拢,当起了一名玉面书生郎。
走在一起,就像是富家公子哥带着自己的仆从。
等快要走到例行检查的官兵位置时,林满六就看到官兵后方张贴起的两副画像。
其中一幅不正是陆风白的画像嘛?
至于另一幅...林满六原以为会是老骗子的,可等他仔细辨认一番,发现竟是君飞羽的!
怎么回事?
两幅画像均未注明身份、名字、来历...只写了一句:“见其行踪者,赏银二十两!”
月寒枝也注意到了那悬赏画像,强忍笑意地同时言语出声。
“这...二十两...咳咳,我们南下时的确向那北燕王借道而行,可为何会通缉他啊?多少也是一地正统受封的藩王,此事未免有些荒诞了?”
林满六思索片刻后,再次看向了那两幅画像。
“或许是我们南下以后,北燕之地也出现了些问题,导致其带人出走...而后被误认为与我们是一起的...”
毕竟在外界看来,弈剑山庄三位庄主以及他们这些人,是已经死在了漠北。
但在这些不知真相的官兵眼中,从北边南下的行踪可疑之人,都是炎阳朝廷要缉拿的要犯。
等到林满六二人走到城门之下时,城防兵卒拦下了他们。
“从哪来到哪去啊?可是本地人?”
林满六将一袋藏着银钱的包裹,交到了城防兵卒手中。
“官爷好啊...咱家先生是前些时日准备赶考的书生,北边不知怎么地不给走,这才南下归家...行个方便?”
城防兵卒掂量了一下银钱重量,脸上表情比先前要好了许多,他点了点头。
“老伯哟...这些日子北边有些乱,不过没事!再过些时日就好了,不会耽搁你家先生赶考的!下次记得啊!”
“好嘞...谢过官爷!下次小的再多带些干粮,好好犒劳一番官爷!”
“走吧!走吧!”
林满六临走前向守城兵卒又鞠了几次躬,这才跟上已经提步向前的月寒枝。
不得不说,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根本不需要过多的交流,两人在外人眼中的身份就分得一清二楚。
一个是善于察言观色,懂得人情世故的老奴。
一个是不屑于结交城防兵卒,趾高气扬的酸儒书生。
若是月寒枝表现得弱势一些,定会被眼前的城防兵卒起疑,先前在林满六阿谀奉承对方的时候。她便故意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几次想将林满六给拉走,但都被林满六给拦下了。
两人一进入杭州城,便朝向月世安先前提到的地方秘密进发。
如今的杭州城,对于他们来说有两个地方去不得...
第一个,自然就是弈剑山庄所在,在市井百姓或是江湖人的眼中,如今的弈剑山庄屋门紧闭,已经是炎阳王朝搅动南地江湖的弃子。
只要是过去的四个月里受尽压迫,或是先前受过弈剑山庄打压的人,如今都在敢弈剑山庄门外叫唤上两声。
若是林满六、月寒枝两人贸然出现在弈剑山庄面前,必然会被那些眼睛给盯上。
第二个,则是月知眠在杭州城中置办的月氏钱庄,主家已是群狼环伺...如今的月氏钱庄,同样只会是一处大坑,随时有人等着他们跳进去。
按照月世安的说法,林满六、月寒枝两人很快寻到一家酒楼。
为避免意外发生或是眼线盯上,他们先后进入大堂,林满六前往柜台,月寒枝则是在一处靠窗桌子位置坐下。
柜台后方的小二,看见一名虬髯大汉站在自己的眼前,立刻收起了算盘。
“哎...客官!可是要一些吃食和酒水?劳烦客官先寻一处位置坐下,稍后就会先给客官来上一壶好酒,不收钱!”
“咳咳...你们掌柜的何在啊?帮在下通报一声,就说旧识好友来访,可否出来一叙!”
酒楼小二重新打量了林满六一番,发现对方与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市井无赖不一样...
免费的酒水看不上?
还要执意让掌柜的见客?
莫不是那看似人畜无害,但就是想吃霸王餐的主?
这种人他可是见过的,满嘴说着是掌柜的旧识,掌柜的这些年来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大堂之内人又多,掌柜的拉不下脸面就得给他们吃白食。
掌柜的事后气不过,饭菜酒水钱就得从自己腰包里扣...不行,不能再这样了!
“这位客官啊...我家掌柜的可是很忙的,刚刚才说不是要紧事,就不要去打扰他老人家...客官你看可以先点些吃食,等掌柜的不忙了,小的自会帮你去禀报!”
林满六一直观察着酒楼小二的神色变化,很快就猜出了对方心中所想。
他从怀中摸出了几两碎银子,随手就抛在了酒楼小二的面前。
“饭菜酒水钱另付,这些可能请动咱们的跑堂兄弟了?”
“跑堂兄弟”四字入耳,平日里屈辱惯了的小二,一下子就听得身心愉悦。
“客官稍等!小的这就去给你问一问,掌柜得忙不忙!”
“好!对了...这东西顺道帮我一起交给掌柜的!”
林满六出声的同时,将一枚玉佩抛给了刚刚立刻归途的酒楼小二。
后者也没细看玉佩模样,就迅速朝着二楼冲去。
......
等到酒楼小二在众多宾客宴席间,寻到掌柜的身影时,他赶忙一把拉住酒楼掌柜。
“掌柜的!楼下有一名虬髯大汉...说是旧友来访,让你下楼一叙!”
酒楼掌柜刚要谈成一件饭桌上的“大事”,被小二突然横插一脚,心中顿时怒气直升。
“什么旧友来访?没看见我在跟杭州城中的几位公子相聊甚欢嘛?”
在旁的公子哥们听此一言,也跟着开口起哄。
“可不是嘛!楼下那些阿猫阿狗...也配跟我们相提并论?掌柜的!今儿你要是下楼一叙,往后我们就换一家酒楼潇洒去,你...看着办吧!”
掌柜的赶忙谄媚出声:“陈公子!不会的,今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也是要跟几位公子好生喝上一杯的!绝不下去!”
酒楼小二看着自家掌柜的打了包票,未来不被责罚顿时陷入了两难。
他不停搓揉着手中玉佩,不知是交还是不交...
那名陈公子许是看着酒楼小二碍眼,抄起一双筷子便砸了过去。
“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别在这里扰了老子的兴致——”
酒楼小二不敢躲避,任凭筷子砸在了自己的脸上,掌柜的心中也升起一阵烦闷,转头就准备去苛责这没有眼力见的下属。
“还不赶紧给我滚...不然这个月工钱...”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着了酒楼小二手中握紧的玉佩。
在看其玉佩上雕刻的花纹时,酒楼掌柜那一身酒劲和醉意...瞬间一扫而空!
他赶忙抢过玉佩,再三打量了一番确认不假,立即看向了酒楼小二。
“给你玉佩的人就在楼下?!”
“没错...”
“刚才为什么不早说!”
酒楼掌柜一把将小儿推开,随便要朝楼下大堂冲去。
突然,那陈公子将酒盏在桌上用力敲了敲,以此警示酒楼掌柜。
“掌柜的!先前怎么说的来着?那天王老子来了...你都不下去?”
酒楼掌柜强行挤出一抹极其难看的微笑,转身看向了那名陈公子。
“陈公子...今儿你自个吃好喝好,与你说些酒桌上的昏话,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今日若是耽搁了我面见贵客的时间,也不是不能将陈公子和几位城中的纨绔子弟...一并丢出酒楼!”
“怎么说话呢!你这酒楼可就我这几家撑场面——信不信明儿你酒楼就得关门!”
“我爹在这杭州城可是有些分量...你最好说话好好想想...这酒楼今后怎么个开法!”
“有本事今儿就下楼去,我倒要看看谁在这城里...大得过我们几个的家世?”
可任凭那些个公子哥如何言语,酒楼掌柜的全当没听见一般,将自己所穿着的衣饰尽可能地搭理了一番,随后便朝着一楼大堂走去。
等到他见着了林满六之后,虽然有些疑惑,但仍是表现出一个谦逊的态度。
“敢问阁下...可是世安的牵头人?”
“见过杨掌柜!牵头人倒是算不上,不过的确是月家主安排我前来此处!”
在离开那临时据点之前,月世安尽可能地将城中细节告诉了林满六,对于此处酒楼掌柜的相关信息,也有了大致的了解。
杨掌柜沉思一番,朝着后院方向给林满六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满六点了点头,很快就朝后院走去
等到杨掌柜准备跟上的时候,发现一个书生扮相的“男子”,也跟了上来。
林满六出言解释道:“我们二人一起的!”
杨掌柜嗯了一声,很快就进入了酒楼的后院。
等到周围再无其他耳目之后,杨掌柜这才开口出声。
“如今世安藏匿何处,可有被歹人侵扰?”
林满六将那晚月氏主家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一遍,不过其中有关他们身份的事情,被他有意隐藏起来。
听完林满六的讲述,杨掌柜原本悬着的心这才得以放下。
“世安兄弟无事...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这些年我们可是受了月氏极大的恩惠,要是没有世安兄弟暗中帮忙打点,我们这些老兄弟都该饿死家中咯...哪里还有如今的光景!”
林满六试探性地问道:“那如果我等将月家主送入城中,你们该如何为月家主隐藏踪迹...毕竟此次动荡可不一般,月氏子弟几乎不能再现于明面...”
“两位不用担心,如今那弈剑山庄已倒,城中各路商铺、集市...甚至是城防相关,都已在我们的掌握之中!给世安兄弟寻一处小院子休养生息,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这么一番话,林满六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下,还好有假胡须进行遮掩,不然真有可能被眼前的杨掌柜给察觉了去。
不过一番细想之后,眼前之人说的也不无道理。
弈剑山庄先前在城中的各项布局,如今全部转到月世安一道的手上,对于月氏而言是最为安全且稳妥的。
而月氏一族和弈剑山庄的关系,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
从先前围困月氏主家需要用匪寇掩人耳目,就说明夏桓还不想彻底撕破脸皮。
在世人的眼中...
月氏主家是遭到了匪寇的侵扰,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弈剑山庄也是因为主心骨全部死于关外,如今才不得不闭门不见来客。
至此,依旧是炎阳放于南地最为听话的鹰犬,只要没有彻底灭门就会给炎阳继续鞍前马后,做那条最听话的南地野狗!
故而...如今的南地江湖,大部分门派或是一些独行江湖的豪侠儿,都恨不得弈剑山庄早点分崩离析。
林满六与杨掌柜约定了时间后,便带着月寒枝尽快远离了酒楼。
......
入夜,杭州城内灯火通明。
许是江宁的搜查调令还未传至杭州,并没有实行宵禁一事。
一辆马车行驶在街道上,充当其马夫的林满六一直留心着两侧的变化。
等到他将马车停在一处院门位置后,抬手一挥就将院门左侧的灯笼打灭,只留下一只孤零零的灯笼垂于院门左侧。
不过多时,院门就从内打开...
杨掌柜从中弹出脑袋,向林满六等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入院落。
在看见月世安完好无损以后,杨掌柜对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幸不辱命!昔日世安兄的种种安排,如今都能派上用场了!”
“老杨做事,还是如此谨慎...还得是你啊!”
“今夜...好不容易能聚一聚,走一个?”
“走一个!”
月世安与其勾肩搭背一路前行,两人口中豪情似乎已有万丈高!
将林知鹤安置妥当以后,林满六就跟月寒枝走到了月世安与之月下畅饮的水榭外围。
后者拍了拍杨掌柜的手背,示意他喝酒之事先耽搁一下。
他隔着池水看向了林满六和月寒枝,口中虽是没有任何言语,但眼中却是展现出对他们两人的肯定和自信。
林满六拉起月寒枝的手,对着池水那一头的月世安恭敬一拜。
【臭小子,可要把我闺女护好了!】
【一定!】
“世安兄...先前我就想问了,今儿代你入城的这两人...是谁啊?”
“一对璧人!一对我月世安很喜欢、很欣赏的璧人!”
“额...原来世安兄好这一口啊?冉大家...这些年怕不是知道吧...所以才...”
杨掌柜的样子明显是喝高了,在一旁的冉绿绮懒得搭理他,只是默默地注视林满六、月寒枝两人离去。
将月寒枝爹娘和月知眠、林知鹤二人安置完毕后,他们的潜行速度明显要加快了许多。
短短不过半个时辰,林满六和月寒枝就跨越了大半个杭州城,并且借助着天边遮盖月光的云层,在一些屋脊上来回闪动,根本无人察觉到他们的踪迹。
就在越过弈剑山庄附近高楼的时候,林满六没来由看了一眼。
本该陷入一片沉寂的弈剑山庄,竟是在后院位置亮起了一道火光,凭借着林满六的印象...那里似乎是老骗子的听雨小院。
月寒枝循着他的目光,也跟着看了过去。
“要去看看嘛?”
“不用...从白天看到的种种,可以断定老骗子和陆庄主他们...肯定将所有人都带走了,或许那里是老骗子留的后手,用来迷惑那些追兵的!走吧!”
“嗯...”
林满六最后看了一眼弈剑山庄,很快就带着月寒枝行出杭州城,朝着他们原定计划的最后一个地方奔袭而去。
山峦渡,算是炎阳最多的跨海渡口之一,能够停靠在这里的船只,多是前往海外各地的跨海渡船。
而此刻停靠在岸边的一艘建制六层高楼的跨海渡船,正是弈剑山庄等人前往龙生之地的依仗。
陆风白与陈七、萧潇几人核对过了数遍,确认只有林满六、月寒枝两人没有上船之后,便一直在船头驻足等待。
“按理来说...应该昨夜或者今早就该赶到了啊?”
“陆庄主是在担心那位林少侠?”
在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陆风白转头看向来者,答非所问出声。
“北燕王怎么有兴致跟着我等一起渡海,难道是北地藩王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陆庄主莫要取笑君某了,还不是因为押错了宝,也押对了宝...谁能想到那小王八蛋做事如此狠厉、果断!还有那苏杳...人都死了居然还能谋划如此之多!”
北燕王君飞羽,在西京战局尚未稳固之前,就曾大胆押宝如今的楚王夏桓,准备将其扶植起来后,自己可以在原先封地安逸一些年岁。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楚王夏桓刚领监国之责没多久,就起了削藩的举动...
如果不是苏杳给他在漠北偷偷留了后手,君飞羽恐怕此刻已经重新领兵返回西京,再起西京靖难了!
既然事事都失了先手,君飞羽也只好跟着弈剑山庄悄然南下,去那龙生之地好生转悠一圈,等中原大事尽了以后,他再回来跟那小王八蛋算总账。
就在两人言谈之际,山峦渡外围行来了两人两马,逐渐向陆风白等人所在的渡船靠近。
“来了!稍后我们便可起程了——”
“往后在那龙生之地,还望陆庄主能与君某通力合作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诸事尽了,可以暂时告别这中原大地的时候,突然有百余骑人马从山峦渡各处涌出!
林满六与月寒枝距离稍近一些,第一时间发现了身后的异动。
陆风白看着渡口外围逐渐靠拢的人马,瞳孔也随之一缩。
“此地怎会有人埋伏...不对!应该是预先就安排好的,只等满六他们一到...便全部出击?”
这些人马前来此地...想要围困的目标,显然不是弈剑山庄和北燕王所属,反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林满六和月寒枝两人?
陆风白将心中的猜忌压下,抽出漆夜瞬间就斩断了束缚跳板的锁链。
“满六你们快上船!那些人交给我——”
陆风白刚要一跃而下,突然数十支羽箭齐齐射向他所在的位置!
嗖嗖——嗖——
白昼、漆夜在其手中挥舞不停,将那袭来的箭雨极可能地拦了下来。
不光是陆风白错过了最佳营救时机,林满六和月寒枝为了躲避身后的箭雨,也错过了最佳的登船时机。
原本那根被陆风白放下的跳板,被突如其来的一箭击碎,似乎是羽箭上携带有火药的缘故,寻常跳板根本承受不住它的威压。
林满六在那一箭射出的时候,瞬间反应过来是谁射出的箭矢,双眼之中隐隐升起一道赤红。
“寒枝,等我!”
月寒枝起初还不明白林满六是什么意思,可看到他将自己突然抱起,随后用力向前一甩!
她整个人被林满六丢向那艘跨海渡船的时候,月寒枝才反应过来林满六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满六——你个骗子!”
背对着她的林满六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稳...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紧接着,他开始一路狂奔直直朝向那百余骑人马冲去,根本无需他用眼睛去看,林满六很快就捕捉到了刚刚射出那一箭的位置在哪里。
月寒枝摔在甲板上,刚要起身跳下跨海渡船...就看到一道碧绿剑影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射来。
为什么...
春窗蝶刺入了墙壁中的同时,山峦渡外围的林满六也已经找到了那道射箭的黑影。
“姜砚临——有什么事情...就冲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