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沉默地从白犀洞窟里游出来。
“君王登位头一天,所吞不是忠臣骨血,就是民脂民膏。”李西洲轻叹一声,“昏君。”
裴液还想着刚刚灵犀那震惊而委屈的眼神,难掩羞愧,这时只好去瞪女子:“我说吧,你早在角上写几个字,什么事都没了。”
“动辄迁怒近臣,暴君。”
“你别老打岔,我问你为什么不写。”
“还怪到我了,谁料到你会吃啊。”李西洲睁着一双杏眸望他,“那角又不像鳞妖一样,碰着就流进去。我都想不出你怎么吃的——啃么”
裴液沉默一会儿:“那我不是急着进来找你,没办法了吗。”
“……”
他瞧着她,李西洲偏过头,抿了抿唇:“自己傻,给你递了角都不明白。”
“递了角我为什么要明白。”
“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李西洲道,“你还自称是李玉谿的好友呢。”
“……谁跟你一点通。”裴液不想理她,自往南边而去。
知晓少年正恼羞成怒,李西洲含笑跟在后面。
过了一会儿,灵境精彩又纷至沓来,裴液便忘了这丢脸之事,两人巡游遍整个南方,路上女子又将他介绍给了许多奇异生灵,但也没寻到那只大鼋。
两人悠悠往东边而去,灵境里寻常事物也不那样新奇了,裴液忽然回头道:“我在鲛宫里的时候,雍戟对我身怀蜃龙真血很惊愕。”
“嗯,因为他自己没能得到蜃龙真血,所以一直以为只有我能继承。”
“因何呢”
李西洲停了一会儿,道:“裴液,你觉得,蜃境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水君呢”
“你。”
“它选中我,是因为母亲,那么为什么母亲,会是它最想要的水君呢。”
“……”
“我想你是想不到的,但我想出来了。”李西洲道,“母亲和其他灵妖的区别是,她是人,她能去到岸上。”
裴液一怔。
李西洲回头看他:“蜃境不是全然和人间剥离的,裴液,恰恰相反,它是挂在真实的人间上面。一位水君,不是关起门来在蜃境里称王称霸,他要能够勾连两界。”
裴液略微恍然。
“途穷梦远而见灵。蜃境远离人间,又时刻在注视着人间,一个愿意接受它温柔的规则的人,才是它心仪的君主。”李西洲微微一笑,“一个人的形状,蜃境是能够辨认出来的。‘裴液’之名在神京、在八水上传扬,又几回进入蜃境,兼以你我之蜃麟结,蜃龙真血自然愿意选择你。”
“原来如此。”
对抗雍戟的关键转折就是这份蜃龙真血,在获得此血之后,首先他在水中来去自如,某种程度上雍戟还要更加灵活;其次每一次接触他都会从雍戟身体中夺回白水,使得雍戟束手束脚;最终也最重要的,取得蜃龙真血后他经由蜃境与天地联通,重新唤醒了【火正阏伯】的神名。
但令裴液耿耿于怀的,是他依然没能杀了他。
他绝对倾尽全力了,但距离割下他的头还差两件事,一是时间,二是真正的击败。
正如雍戟战胜他是倚仗【白水】之利,裴液将他打得抬不起头也是由于蜃血在握。
你尽可以灼去他的真气与肌肤,全数夺去他身上的白水,但那个原本的他只在谨固抱守——他不是败了,他只是被打得抬不起头。
阵前斗将才能击杀,紧闭城门就难有斩获。只有当对方也想杀了你时,你才能破去他的招,那才是赌上生命的搏杀。
自始至终裴液没有太领教他的枪术,也没太弄懂那两种异质真气的效用,他只驱使火海压向雍戟,然而这位世子远比他想象中更难以杀死。
“他不会离开神京的。那样没有活路。”李西洲道,“雍戟的死活,暂时也不必我们出手,五姓会先想办法杀他。我们可以先看燕王府的应对。”
裴液点点头。
无论别人作何计划,他首先想令自己具备击杀雍戟的能力,这也是他急于喂饱禀禄的缘由。
这时候他跟随鳞妖们的指示停下,寻到了那只小丘般的大鼋。
这只大鼋反倒是最狂躁的一只,撞得这片水域七零八落,而且具备一些操水之能。
它显然已生存很久了,但今日不得不殒命。
其脖颈太粗,皮韧如甲,裴液于是削了三杆修长的尖枪,一一从它颈部贯穿了进去,当这颗巨大的头颅怒吼着、再也缩不进壳内的时候,裴液仗剑分四次斩下了它。
裴液在它颈前盘腿坐下,身周就如凝起一个旋涡,血液、鳞肉,乃至甲壳,都融化为液体向他汹涌而去,从肌肤的每个毛孔渗入,然后全部浇灌进丹田之中。
他阖上眼睛,禀禄犹如鲸吞。
只在第三个呼吸结束之时。
与七生突破八生时一般无二,已经成熟至极的、抵达了顶端的枝丫,再次纷纷生发。
每一支都重新分叉出两枚嫩芽,然后即刻就在浇灌之下迅速茁壮了起来。
裴液一时几乎失去了呼吸。
他浑身僵直,像是一柄重锤从丹田重重锤向了他的经脉,剧烈的痛意一瞬间流遍全身,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海啸。
从丹田开始,一场海啸在他全身经脉之中咆哮冲荡,在一瞬间冲遍了一切大小经脉,以致几乎令裴液痛吼出声。
这绝对是一场淬炼,二百五十六条经脉再次骤然翻倍,几乎没有给这具身体适应的时间,难以想象的庞然真气汹涌而出。
正因从六十四脉到一百二十八脉的增量太过恐怖,人们将七生与八生定为上二境,那么从二百五十六脉到五百一十二脉又是何等声势呢。
也许裴液是当世唯一一个体验到的人。
他在第一时间就吐出血来,经脉如同不堪重负的堤坝,四处决开,咆哮的真气冲进筋骨肺腑之中。
这时候裴液好像隐约清楚了为何八生就是经脉树的上限,盖因人类的躯体只能承受这个量级的真气。
裴液已称得上根骨拔群了,经脉极为开阔,真气流转畅通无碍,但还是在这场海啸面前尽数崩破。
一瞬间裴液要停止这场进食,乃至启用袖虎烧去这些分叉出来的枝桠——禀禄什么时候都能进食,没必要遭受一次重伤。
但下一刻禀禄第一次探出了丹田。
它向上延伸,裴液第一次得到它时就觉得它像自己一个新的器官,如今这器官迎来了一次新的生长,它从丹田出发,与经脉末端完成了一次融合,然后从这里开始,整副经脉都迎来了一场淬炼。
磅礴的真气摧枯拉朽般为自己闯出一条通路,禀禄生发而出的千丝万缕就沿着它的路径重新构建。
勾起一切断开、崩裂的经脉,把自己融入进去,就如将铁锻造为钢。当第二轮真气咆哮着涌来时,这副新的经脉已经从容应对。
裴液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脱胎换骨”。
大鼋化成的清泉仍然在丰沛地涌入,禀禄汲取的速度也同时翻了一倍,五百一十二条经脉茁壮生长,但在这个数量级的分润之下,一只大鼋已不再带来质的变化。
禀禄停下了增长,开始优先修复他的伤体,裴液从剧痛中缓过神来,剧烈地喘息着。
李西洲攥着他的腕子。
“还好吗”
裴液仰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递给她一个应答的眼神。
来到八生之后他已觉得体内真气前所未有地雄厚,他在下三境和中三境待了数月,纵然每一次提升都倍于前番,但无非从细流变成小溪,七生、八生之后他第一次感觉丰沛的真气汇成了河流,再回想一生时那细细的一条,才知晓上二境的修者与前面差距多大。
但那也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就如柳镇后流过的那渭水的支流。
而如今他的体内纵然不是海啸,也非得是黄河在入海口时的气势才能比拟了。
浩荡的奔腾。
裴液盘坐了一刻,身体渐渐缓了过来,痛意还残留在身体里,但他已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这副身躯强大起来了。
“九生了。”他站起身来,朝身旁的女子笑了一下。
……
想把整座蜃境游完毕竟不可能,如果将之视为一个国度,那么两人至少大略逛完了国都。当二人回到蜃龙之首时,一切依然是安静的样子。
鲛宫遥望像一只精致美丽的庞大水母,如在飘动,苍老的蜃龙之角生长在两旁,冷硬如铁。
“这个就一直放在这里吗,你不收回去了”
见罢了蜃境的瑰丽多彩,这里的苍阔令人心休憩下来,两人并排坐在一根低矮的角枝上,细小的鱼从脸边游过,头顶繁枝仿佛遮蔽天空的大盖子。
裴液垂目看着下方的鲛宫。
“谁天天把房子背着啊,蜗牛么。”李西洲晃着小腿,“你听我讲,这个鲛宫只是才刚刚搭起了架子,没人会这样住的。外面要种上草木,里面要铺上玉石,然后用奇石做墙隔,不同的屋室要用不同的石材……”
她抬手指去:“你瞧,那个小窗子上,我想用水泡串成帘子,让小雀鱼在里面孵化,那样它们就以之为家,白天大家一起出门,夜里我躺下了,它们也就陆续回来。”
“鱼有家吗”裴液怀疑。
李西洲瞥了他一眼。
“反正我把想法都交代给你了,你别乱弄,得按照我说的来。”
“行。”
“嗯。”李西洲长久地,安静地望着这座鲛宫,又把目光投向那瑰美的,一望无际的远方,“那我就把它交给你了。”
裴液也陪着她安静了一会儿,小声道:“我觉着,可以把洛微忧叫过来住……还有你那个小鲛人。要不空荡荡的,也不好看。”
“你烦不烦啊,这是我的鲛宫。”李西洲轻声道。
裴液没有讲话,他偏头看向身旁的女子,她还是散发白衣的样子,刚刚一路上她雀跃地牵着他介绍着一切的所见,现在她安静地坐着,眸子里全是深邃温柔的眷恋。
其实何止是她的鲛宫呢,这是她的灵境。
这里有亲昵她的鱼虾和犀牛,有她喜欢的石头和花木,无数的小鱼会衔来玉石帮她装点鲛宫,最阴毒的鳞妖也会在她面前变得温驯。
这是母亲的来处,也是她留给她的一切,等到下雨的时候,也许还能见到那袭童年的旧影。
她找了它十七年,只拥有了它短短九天。
“行,那就全留给你好了,一只小鱼也不许进去。”裴液道。
李西洲微笑:“小鱼还是可以进去。”
她再次沉默地望着远方,许久,忽然轻声道:“蹴罢秋千回首处,语散在、东风里。”
裴液怔然看向她,她低下头,腕上生出来一支摇曳的洛神木桃,她伸手递在了少年面前。
“最后一份蜃血了,拿去吧。”
“……留着也没什么吧,总还可以回来看看。”
“如果我想进来,你给我开门不也是一样吗。”李西洲对着他微笑一下,又看向远方,“……我想我不会再进来了。”
她轻声道:“我是生在岸上,就像母亲生在水里,我们有两条路可以选,但当选定的时候,就应该与另一条路作别了。每次我想到最后母亲的脆弱,总感到很难过,但我想,那个洛水的夜晚,她决定和李曜从此在岸上度过一生的时候,一定也想过这种结局。
“那个时候她没有犹豫,所以她离世时一定也不会后悔。”
“……”
“我不能总想象自己其实属于这里,更不能一直给自己留有退路。”她垂了下头,“拿去吧,裴液。”
裴液摘下了它,然后感到身旁的女子轻轻把头倚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偏头看去,女子眼角流下了两颗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