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胜思索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缓缓答道:
“此名号,既是她们二人共用的身份,亦是一个超越了单独个体的符号,一个七秀坊的象征。”
“表面为一人,实则仅仅只是一个称呼。”
老者听了朱胜的回答,抚须而笑,那笑容深邃,仿佛朱胜的回答正在他的意料之中。
“陛下剖析入微,明见万里,已然触及表象之下的真实。”
老者话锋一转,如同剑尖轻点,直指核心。
“老朽再问,既‘公孙大娘’乃二人共用之身份,那么,公孙大娘,是公孙幽吗?”
此言一出,一旁的江玉燕微微皱眉,心中暗道:
“这老者何故纠缠于此?”
“公孙大娘既是公孙幽和公孙盈共用之身份,当她们其中一人以‘公孙大娘’之名行事时,答案自然是‘是’呀。”
“陛下方才已阐明,此乃二人一体之号,岂非不言自明?”
朱胜也略感疑惑,直觉告诉他老者此问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但他顺着常理推断,答道:
“当公孙幽以‘公孙大娘’之名行于世时,她自然便是公孙大娘。”
“老先生,难道不是吗?”
老者脸上的笑意更浓,却带着一种勘破迷雾的澄澈,他缓缓摇头,声音平和却如惊雷炸响在殿中:
“非也,非也。”
“陛下,公孙大娘是公孙大娘,公孙幽是公孙幽,二者,怎么会是呢?”
他不等朱胜和江玉燕细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如同连环剑招般的诘问:
“若公孙幽是公孙大娘,那么请问陛下——公孙幽,是公孙盈吗?”
“若公孙幽是公孙大娘,公孙盈亦是公孙大娘,那公孙幽难道是公孙盈吗?”
“这……”
朱胜一时语塞,眉头微蹙。
他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妙的逻辑陷阱。
老者的辩术,让他想起了一个流传已久的着名命题——白马非马。
朱胜听了老者的回答,也是眉头一扬,心中暗道:
“白马非马,公孙……莫非,这老者便是名家魁首,公孙龙。”
见到达到了自己这个问题的效果,老者也微微一笑,对朱胜再次行礼说道:
“名家,公孙龙,见过万寿帝君。”
殿内一时寂静。
江玉燕心中震动更甚。名家,以诡辩之术闻名于世。
其“白马非马”、“离坚白”等命题,一度曾搅动天下思潮。
虽非武力强横之辈,但其言辞之锋,逻辑之诡,足以令诸国君王为之侧目。
而其当代魁首公孙龙,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今日竟随公孙大娘一同现身于此!
朱胜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抬手虚扶:
“原来是公孙先生,久仰大名。”
“先生此问,暗藏玄机,莫非是要与朕论一论这‘名’与‘实’的分别?”
公孙龙抚须笑道:
“陛下圣明。适才之问,不过是我名家入门之阶,意在辨明‘共名’与‘别名’之异,‘指’与‘物’之分。”
“‘公孙大娘’乃共名,为一称谓,一符号;”
“而公孙幽、公孙盈乃是别名,指代具体之人。”
“共名可涵括多人,然具体之人各有其独特性,不可全然等同。”
“正如‘马’乃共名,涵括天下所有马匹,而‘白马’乃别名,特指白色之马。”
“若言‘白马是马’,固然不错,然若细究,‘马’者,形也;‘白’者,色也。”
“形与色本非一物,故言‘白马非马’,亦有其理。”
他话语平和,却字字如刀,剖开常人习以为常的概念,直指逻辑的核心。
江玉燕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只觉其言似乎有理,又似乎强词夺理,思绪竟有些跟不上了。
朱胜却听得眼中异彩连连。
他前世便对古代名家的思辨有所了解。
深知这些看似诡辩的命题背后,蕴含着对语言、逻辑与存在关系的深刻探索。
他略一沉吟,开口道:
“先生之论,发人深省。名与实,确非全然同一。”
“然朕以为,名家辨名析理,其最终目的,不应止于口舌之争,游戏文字之间吧?”
公孙龙闻言,眼中首次露出真正的讶异之色。
他游历列国,与无数君王公卿论辩,多数人或斥其荒谬,能如大明天子一般的,可谓少之又少。
“陛下洞见非凡,”
公孙龙神色郑重了几分。
“名家辨名,旨在求实。”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若能理清名实关系,使概念明晰,逻辑严谨,则于定纲常、立法度、明赏罚、治学问,皆有无穷裨益。”
“可惜……世人多见我辈之‘诡’,不见我辈所求之‘真’。”
朱胜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虽然上一世的朱胜并不是很喜欢数学。
但是朱胜也明白,逻辑对于一个文明来说有多重要。
而公孙龙的思辨,虽然并非真正理清了逻辑之思维。
但是也是在这条道路之上。
对于公孙龙,或许只有朱胜方才明白他之学说的前途无量。
朱胜点了点头:
“先生所言极是。”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公孙龙,带着一丝探究与挑战:
“不过,先生之‘白马非马’,虽妙,却也有其局限。”
“过于强调分离,恐失其整体;”
“过于追求概念的纯粹,或脱离实际之用。”
公孙龙听完,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遇到知音的快慰:
“妙哉,陛下此言,深得辩证之妙。”
“我名家确曾一度陷入为辩而辩的窠臼,忽略了现实。”
“陛下能指出此弊,可见您的见识,远非寻常君王可比。”
他收敛笑容,正色道:
“不瞒陛下,老夫此次借大娘之便前来,正是见农家已得明主,又闻陛下重实利亦重理念,开放包容,故特来一探。”
“欲观陛下,是否能为名家之学,提供一片真正扎根、生长的土壤,使其不再是空中楼阁、屠龙之技,而能如农家之术一般。”
朱胜身体微微前倾:
“先生之意,是名家亦愿入我大明?”
“然也。”
公孙龙坦然道。
“然名家所求,非一官半职,亦非一片封地。”
“哦?”
“名家只需一院一室。”
“先生之需,朕准了。”
朱胜几乎没有太多犹豫,便做出了决断。
“朕可在翰林院下,特设‘名理馆’,由先生主持。”
“至于授课传学之事,朕可与礼部商议,于太学或新设学堂中,增设名理之科。”
公孙龙闻言,深吸一口气,即便以他古井无波的心境,此刻也不禁泛起波澜。
他所求的,大明天子不仅给了,而且给得更为周全,更为尊重。
这已远超他最初的预期。
他整理衣冠,对着朱胜,深深一揖到地,这一次,比方才初见时更为郑重:
“陛下信重,开明若此,老夫……臣,公孙龙,代名家上下,谢陛下隆恩。”
“老夫必竭尽心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朱胜满意地颔首:
“平身。”
“具体细则,朕会命内阁与礼部、吏部协同拟定。”
“公孙先生可先于馆驿安顿,着手筹备名理馆事宜。”
“臣,领旨!”
待公孙龙与公孙盈告退离去,养心殿内恢复了宁静。
江玉燕上前一步,轻声道:
“陛下,名家之学,固然精妙,然其辩术亦可能惑乱人心,滋生事端。”
“如此重用,是否……”
朱胜知道江玉燕的担忧,笑了笑:
“玉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名家之辩,若用于理清秩序、明辨是非,便是利器。”
“若任其空谈诡辩,混淆视听,则为祸患。”
“朕既用之,自有约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