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大雨渐浓。
火在铜灯里静静燃烧。
王烈用指腹摩挲着手中那片已经有些温热的玉符碎片，听着雨声渐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在桌案上的晋国舆图。
舆图上的墨迹很多，勾勾画画还带着箭头，即便帐中灯光明亮离远了看也只是一团黑色，除非贴近了，不然任谁都很难看得真切。
王烈看着这张舆图，目光渐渐放空，仿佛只要他学着老师的模样注视着这张舆图，就能从铁龙城的细密字迹中按图索骥，找到破题的关键。
不知过了多久，王烈仰起头半闭双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老师，这道事关您和我军性命的题...
学生到底该如何去解？
雨声渐远，帐外嘈杂声渐重。
“放开我，放开我！”
“难道这就是你们燕国的待客之道？！”
“老实点，不然有你好受的！”
嘶吼挣扎声打断了王烈的思绪，他揉了揉僵硬的脸颊，顺手将舆图收入暗格，抬头看向来人。
只见一队亲卫擒着一个鬓发散乱的男人进了他的中军大帐，王烈摆了摆手，亲卫随即告退，留下那个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男人。
王烈居高临下，他注视着地上不断活动手腕，试图缓解被自己亲卫掐出痛意的男人，打算让后者主动开口阐明来意。
“大晋礼部主事陈平，特为晋燕休战一事而来，拜见燕国太子殿下。”
男人的脸上有怒意，也有隐藏极深的恐惧，但他还是站起身后整理发髻，端正衣冠，而后行了个晋国揖礼。
王烈眸光一闪，因为他发现在陈平略微破损的官服下摆处露出了金线绣的孔雀翎纹——这是晋帝近臣才有的服制。
王烈从苏幕那里已经得知陆机将会负责这一次的谈判事宜，也就是说这一次大概率是他和陆机二人的博弈。
眼下这个情况有点意思了。
晋帝不是与陆机不和么？
那为何来人自称是陆机属下，身上官服却有着晋帝近臣的标志？
王烈忽然心思一动，下一秒指尖在案几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他跟铁龙城约定的暗号，倘若真有潜伏在晋国能提供铁龙城消息的大燕密谍来联系自己的话，他应该知道这个暗号。
可惜，此刻回应他的只有帐外雨落如缕。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陈平并非自己人。
“你身为晋帝近臣，是何时投效陆机门下的，是嫌自己的官途不能青云直上...”
“打算换个主子侍奉？”
陈平抚平袖口褶皱的动作僵了一瞬，抬起头来讪笑道：“陈某听不懂殿下的言外之意...”
王烈冷冷一笑，毫不留情面地拆穿道：“陆机要和谈，为何要派礼部的人来？”
只见他目光扫过陈平官服下摆的金线孔雀纹，略带深意道：“还是说你们的陛下不放心他...所以还派了一个副手，比如你们晋国的礼部尚书王珩，他是你的顶头上司，又忠于晋帝，是个不错的人选。”
“下官确为陆相所派之人...”
“得了吧，要是依着陆机的意思，就该是乾阁来与孤谈判了，怎么会安排你一个区区的礼部主事前来？”
王烈嗤笑着走向陈平，抽出腰间宝剑。
“你要干什么？”陈平实打实的文官出身，平日里吟诗作对自无不可，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被吓得连连后退。
剑光一闪，王烈用剑尖轻而易举地挑起陈平腰间那块品相极佳的青玉。
“礼器，祭天用的，成色又这么好，上面的纹路一瞧就是宫里的东西，你又从不离身，想必只可能是晋帝御赐之物，要是陆机的属下，晋帝不会赐，你也不会贴身携带...”
陈平直勾勾地盯着离自己腰身只有一拳距离的宝剑，汗流浃背的同时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好恐怖的观察力。
这就是燕国太子的压迫感吗？
王烈见他喉结滚动，心道有戏。
晋帝必然派人制衡陆机的一举一动，而陈平的出现看似是他本人的态度，实则却是晋帝的态度。
只是陈平的分量远远不够撑得起晋帝的意志，所以他只是一个马前卒，背后另有其人，比如王烈刚刚就在怀疑的人选：礼部尚书——王珩。
“给你一颗安心丸，孤也不喜欢陆机。”
王烈归剑入鞘，和气地拍了拍陈平的肩膀，一双虎目注视着后者眼眸似笑非笑，“所以有什么背后之人吩咐你要做的事情，尽管开口就是了，孤不会生气，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都好商量。”
“殿下...您可有大晋舆图？”陈平吞吞吐吐地说道。
“好说，来人！”
王烈爽朗一笑，示意陈平坐在一旁，另有亲卫走上前，在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张晋国舆图。
“可有毛笔？”
“给他毛笔。”
陈平接过笔后饱蘸墨汁，在舆图上一阵勾画。
“既然您有诚意，陈某也不瞒殿下，陛下的意思是两国交战日久，相互之间实力都有所削弱，不可因此而便宜了外人才是。”
王烈会心一笑，点点头，算是赞同。
他在心中暗道这陈平还真有意思，说话弯弯绕绕的，即便在自己这里也不敢直言外人就是陆机。
“因此，陛下愿意与贵国缔结和约，同时让陆相下令打开围困，放燕军归来。”
陈平说着指着自己刚勾画好的舆图示意道：“至于铁龙城率军的撤退路线，陛下认为贵军怎样来便怎样去，从你们把守的运粮路线离开，也算是双方各自安心，殿下以为如何？”
不得不说，晋帝开出的条件即便是王烈带着挑剔的眼光来审视也堪称公允，足见其诚意。
看来晋帝是真的下狠心了，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先行处理掉陆机这个心腹大患。
“阁下带来的诚意确实很足，但是孤还有一个问题希望贵使予以解答。”
“殿下请讲。”陈平拱了拱手，心中暗自感慨王烈也不是如他同僚形容那般凶神恶煞，至少现在看起来还是比较讲理的。
可能他忘了自己是被怎么带过来的了。
“眼下晋国是陆机统兵，晋帝诚意再足又能如何？孤无意冒犯，但真的怀疑一旦和约签订，两国把手言和，他有这个能力让陆机撤兵么？”
一瞬间，浓浓的屈辱感涌上陈平心头。
血气上涌的他再无顾忌，居然将自己来时王老大人告诉他用以鼓舞士气的底牌丢了出来。
“您以为陆机是何人？他不过是一个窃国之人，若非时运造就根本不足为惧！更何况这一次有王老大人亲口告诉陈某，议和是由陛下和武华殿一同谋划而成，由不得陆机插手一丝一毫，殿下尽管放心。”
陈平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愤慨之言帮了王烈多大一个忙。
此时此刻王烈只觉得眼前迷雾似乎被揭开了一角，至少他多了一些头绪。
王老大人，那就是王珩了。
果然自己没有猜错，陈平的背后是王珩，那么王珩的背后就是晋帝，只是晋帝和武华殿到底是什么关系？
王烈可没有忘记白龙渡陆机祭出底牌，惹得武华殿两大巨头天地武皇一同现身，最终保下了他。
如此说来，武华殿似乎是在晋帝和陆机二人之间是左右下注，无论谁赢都是庄家不亏的局面。
“既然贵使如此痛恨陆机，为何此番前来还要假借他的名义？”王烈谨慎道。
有道是摸着石头过河，一切小心为上。
“殿下您有所不知，乾阁眼线遍布晋国，谁知道您手下众将有无乾阁奸细？凡事还得小心谨慎，须知隔墙有耳啊...”
“这么说，你实则乃奉王珩之命而来？”
“正是，正是，此行陆机为正使，王老大人为副使，二人各有心思一路同行掣肘，相互监视。”
陈平一个劲地点头。
“若非我官职够小足以掩人耳目，被王老大人选中提前脱离队伍恐怕根本没有机会与您独处，更别提将陛下的意思传达给您。”
“既然如此，此物你是如何得来的？”
王烈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将手中玉符碎片递到了陈平身前，语气威严可怖。
“倘若你不是陆机所派，这等东西你连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接触它的机会，又何谈用它来换与孤见面的机会？还不从实招来！”
迂回曲折之处，方见奇峰！
弯弯绕绕说了一大堆，这一句才是王烈真正的杀招！
按自己心腹苏幕之言，与铁龙城那一战是陆机主导的，即便取得与自己这一方联系的信物，那也只可能是被陆机拿到。
王珩一个礼部尚书，固然位高权重，可是想要接触到这等东西难如登天。
王烈在心中冷笑，自己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轻易说动之辈？这个问题要是答不好，顷刻间眼前之人必会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