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盘吸虫?”
范宁俯下身子看得仔细,于是希兰出声了。
对于有知者的博闻而言,判断出某种不常见的植物或者虫子的名字不算稀奇事,总有人研习过旁人各种想不到的冷门书籍。
“你以前实样见过吗?”琼也侧转过身。
在这无人区的荒山野岭,各类鱼、鸟和昆虫不计其数。
感染了寄生虫的也不计其数。
“小时候在伊格士的乡下玩,也偶然见过这种状态的蜗牛。”希兰解释道,“当时只觉得怪异、不适,不知道这是蜗牛感染的一种寄生虫,也不知道‘双盘吸虫’这个具体的名字。”
“我也是第一次见,不过圣莱尼亚大学出版社的新历900年版《寄生虫学》有过收录。”
罗伊也回忆起研习隐知的过程中,所看的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
“这种寄生虫卵最初感染的是蜗牛的肝脏,一根白线似的‘孢子被’,它汲取蜗牛摄食的营养,逐渐生长进入眼柄,形成完整的盛满幼虫的孵化囊......”
“它们会在其中绽放出鲜艳的颜色,并不断的蠕动,同时控制宿主的大脑。蜗牛会随之变得激进,倾向于完成各种高风险的行为,比如渴望爬得更高,这样的话......”
四人看着这只蜗牛已经爬上了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一株灌木。
在快要接近顶端的时刻——
“嘎!”
一只长得像鹦鹉又像乌鸦的怪鸟,在暮色中掠过一道模糊的线。
咯嘣的清脆破裂声响起,这只蜗牛已经整个被鸟儿吞入肚中。
“......如此变得容易被觅食者捕获,然后虫卵在鸟儿的粪便中存活,继续感染新的蜗牛,形成周期性的循环。”罗伊结束了她的讲解。
范宁全程有认真在听,他这时点了点头。
然后重新转直身子。
“诶,波格莱里奇好像倒是对你特别放心,让你自由安排行程,也不怕你跑了。”这时罗伊说道。
“作为讨论组成员,跑的理由是什么呢?”范宁自嘲一笑。
“其实你一定是要进去的,‘参与’也好,‘干涉’也好,我们也一定要进去,对吧?......只是,如果你有什么计划,我在想,波格莱里奇有没有可能预料到一些端倪......”罗伊如此思考,又如此提醒。
“这些执序者们,每一位都会有自己的心思,波格莱里奇不可能预料不到。”
范宁探手扯下一根枯草,放在手中对折。
“不过他这个人,最擅长做的事情,也是当下最必须要践行的准则,恰恰就是带上这些各怀心思的人一道进入‘x坐标’,在充满反叛或纷争的历史进程中,依旧将‘祛魅仪式’执行下去,若非如此,他就无法穿过那道不可开启之门......”
范宁已对波格莱里奇整个人有了基本的了解,也据此猜测出了一些关于“烬”之神性的特质。
换而言之,这群“各怀异己之心”的执序者,还有范宁自己,构成的恰是仪式的危险一环。
“那么,里面到底有什么呢?”希兰望向深渊的对面,再次不可遏制地深呼吸。
更近的直面“x坐标”,空间参照系仿佛全然崩溃。
或许它的高度已经超过了某一天文数字的直径,人类大脑根本无法处理其尺度信息,于是就像现在矛盾的视觉一样,既看到一根动脉血管又看到占据半边天的红色残墙。
当把视线透过一圈圈滥彩的光环向上追踪时,似乎看到的是无数重复的废墟片段在垂直方向无限延伸。
希兰提了这个问题后,四人都陷入了无穷的视觉悖论之中,一时间没人做出回应,直到她又自言自语般换了个问法,问,进去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不是协助波格莱里奇,找个地方布置‘祛魅仪式’么?”琼终于开口了。
“这是计划,但可能发生的事情呢?”希兰说。
“可能,还是有机会终结一切的问题吧,或者......被终结?”琼说。
“哦,琼,我是想,如果是一种很激烈或痛苦的终结......其实,倒不如就像现在那样,在悬崖边静静地看风景。”
希兰设想了一会出发后再回头看的样子,那时,这里应该已经变成了一抹模糊的水平线。
“但没法一直这般待下去。”琼说,“等到涨潮后,就再没机会抵达它了。”
“听起来倒是十分有意义,我们是一起去了一个......从未有人去过的地方,也是除此时之外绝无机会再去的地方?”希兰嗯嗯一声。
这时罗伊想了想开口:“没准也可能是一个好结局?”
“什么样是好结局?”范宁问。
“类似《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那样的?”罗伊沉吟片刻后说。
“也有可能吧,或者说,有很多种可能,运气差点,也可能不是。不是的话,你接受吗。”范宁说。
“那我去一趟好结局就回。”罗伊斩钉截铁,说着矛盾的话。
数分钟的闲聊又暂停下来。
好寂静的当下时刻,虽然寒风仍在悬崖间呼啸,背后数百米外紧张忙碌一片,但真的感到无比寂静。
“吃糖吗?”罗伊忽然问。
“糖?”“吃。”“好啊......”
空气中划过几道鎏金色彩的弧线,几人开始噼里啪啦地拆包装纸。
一颗颗松露酒心巧克力散发出浓郁而诱人的香气。
“这还印着乐谱?......吉纳维芙糖果厂......皮奥多酒庄......‘爱之死’?......什么鬼......”
琼展开手中的金箔糖纸,看到上面有钢琴谱片段,又缓缓辨认着商标和字样。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限定观演食品。”希兰咔嚓一口咬开脆脆的巧克力坚果外壳,学起了当时电台广播中的腔调,“巧克力的融化温度精确匹配了咏叹调抵达最高潮时的人体体温......”
“会玩。”琼作出评价,十秒后再补上第二条评价,“好吃。”
“还有吗?”一分钟后她又问。
“没了。”罗伊说。
四人嘎嘣嘎嘣了一阵后再度安静下来。
“我说。”罗伊叹了口气,试图开个玩笑继续打破沉默,“我们的这位老板,也的确是不怎么慷慨厚道呀......”
“你是在说他吗?”希兰指了指最左边双手撑地的那位。
“还有谁呢。你看,我们这几位声部首席,也算是他的‘初创合作同伴’了,按理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特纳艺术院线事业是多么的棒,第一次,好不容易把我们整齐带出来,且不是工作安排上的纯粹带出来......不说要去找个度假胜地好好玩一阵子吧,至少也得是个风景宜人的地方不是么?可你看他的第一次,给我们挑的这都是什么地方......”
另外两人点头。
范宁见状忍不住反驳:“这地方风景不宜人么?”
罗伊伸手指了指“x坐标”的方向:“来,亲爱的范宁大师,你自己评价一下。”
“......下次一定。”范宁撇嘴回应。
“下次归你记得带吃的。”
“......行。”
依然是并肩而坐的沉默。
仿佛天地间就只剩这悬崖边上的四人。
思考眼前之物的含义无果,思绪就会飘到各种各样的往事画面,以及各种各样的命题中去。
比如范宁就在想,若一个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行回忆,并说,“是的,我现在明白什么是‘回忆’了,回忆是一种怎么怎么样的感觉......”——他怎么知道这种感觉便是回忆呢?
按道理说它是一个笨拙的名词,可这里面又包含着将“别的时间内已获得的观念”重新提出的意思。
动人之处也在于此,自己有一定重新选择的权力,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人和事,重新组合起来。
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就像发生在某个或多个平行时空一样......
这算不算另一种“更有意义的意义”?
如此如此,别的念头发散久了,时不时地又会飘回眼前之物上。
再如此循环往复。
别说,如果能一直就这么坐在这里,感觉也算不坏,但某一刻,范宁忽然淡淡开口:
“既然到齐了,可以出发了?”
? ?节日快乐,请大家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