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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三酒发现对方是谢风的那一瞬间,她也想起了阿全副本。

林三酒与谢风并无仇怨;只是鲨鱼系擅自改了她的记忆,让她听从命令行事而已。那么只要让她恢复记忆不就行了吗?当她意识到自己为其行事的组织早切断篡改了她的记忆时,她岂有继续与林三酒为难之理?

更何况阿全一直保留着每个人的真实记忆,一直等待着为他们恢复记忆的那一天;只要他再一次看见谢风,他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在这间窄小的租赁行营业厅里,林三酒所需要做的非常简单:把阿全副本抛出去,让它落在地上、打开,副本就会在一瞬间内,将整个营业厅以及其中的谢风都包括进去。

但是林三酒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她今日却似乎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了。

她甚至不能将阿全副本握在手里,等待机会。

上一次她将副本拿在手中的后果,现在是她左手上沿骨节而深深切割过去的、在四指上连续着的一长条血口;只要当时反应慢上半点,她的四根手指恐怕已从手掌上被切掉下去了,握在手中的阿全副本,也要落入谢风手中了。

如今即使是轻轻试着张合一下手,疾刺入大脑皮层里的剧痛,都让林三酒忍不住面上一抽,不得不立刻停下来。

“还能活动?难道我连神经都没切断吗?”

谢风半蹲在接待台上方,一只膝盖落在台面上,保持着随时可以出击的姿势。她打量着林三酒,带着几分轻快的遗憾说道:“屋一柳跟我说要小心你的战力,我那时还没往心里去呢。”

在蜂针离去后的十分钟里,二人交锋了一共三次,几乎都是一触即分,总共还不到十秒。

更多的时间,二人都在观察,衡量,等待;目光游走,肌肉收缩又放松,以动作试探,全神戒备。

林三酒从没遇见过谢风这样的对手:如果说人偶师像是一滑脚就会让人跌得尸骨无存的深渊,斯巴安像是吞噬陆地、无可阻挡的海啸,那谢风就像是一段扭绞破碎的空间——人稍稍落进去一点,都会被尖锐碎片给撕裂绞碎成无法辨识的泥渣。

她见过的高战力不知多少,但唯独谢风给了她这一种切肤般的锐利痛感,清楚得就像人看见锐器时会生出的本能畏忌一样,甚至叫人连靠近谢风身边都不愿意。

然而林三酒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正在兴奋与颤栗中叹息——有多久,她没遇上战力如此纯粹的强大对手了?与老太婆那种主要依靠能力特殊的人不一样,谢风激发出了她往常暗藏着的另一面,让她想要应击、想要压制、想要用膝盖抵住对方喉咙。

她此刻的状态真是奇妙极了:对方的每一次呼吸、肢体的每一次收缩伸展,甚至连她皮肤下的血液流向和肌肉中的力量起伏,仿佛都清清楚楚印在了她的头脑中,就像是她已经进入了某种无我的明悟一般。

在她们第三次交锋的时候,林三酒试着打开了【防护力场】。

往常那样可靠的【防护力场】,今天在谢风面前仿佛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一向圆转融滑的意识力,却好像被谢风找到了“边”;就像是抓住衣服的前后两片再用力撕开一样,在谢风手下,意识力形成的【防护力场】竟然生生出现了裂缝,变成了两块碎片。

毕竟对手不一样了。

林三酒感觉自己好像正身处于某个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二人之间的武力交撞,看着身上眨眼就断裂开的【防护力场】,既不吃惊,也不怨忿:世间最自然的规律不过如此,发生了,她就接受了,如同水流绕过山石,破溅的浪花重又聚拢。

她平静地卸落了【防护力场】。下一件林三酒意识到的事,是在忽然变慢、变软了的时间流逝中,在谢风丝毫没有意识到的一个空隙里,她仿佛被水流所承托着似的,侧过身迎上一步,手掌轻轻往上一抬,正好落在了对方的小臂上。

那是如此轻盈的一击,仿佛小鸟的脚爪颤动了一根细树枝。

谢风却没忍住变了色——越是刚硬锐利之物,越是生怕折断的,她也不例外。她反应迅捷得惊人,急急向后跃了出去,落稳后一把按住了胳膊,仿佛仍处于小臂会脱离关节飞入半空的恐惧里。

自那以后,双方都再没有主动向对手出击了。

“鲨鱼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林三酒望着她一笑,问道:“将你揽入旗下的?”

“自然是给了我想要的东西。”谢风歪头说。

她只是中等身高,身段苗条伶俐,看着最多只有二十出头;但如果考虑到她进化时才十九岁的话,那说明谢风恐怕已至少做了十年的进化者,也怪不得如今能将林三酒逼得连副本都无法叫出来——她曾经试着叫过几次阿全副本,只要副本一离开卡片库,哪怕仍握在手里,林三酒都不敢保证它的安全了。

因为对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副本上,让她连叫其他东西也不行了。

“你只要副本吗?”林三酒的目光紧紧笼在谢风身上。“不要鹏平了吗?”

谢风笑了一下。“你以为是谁通知我们你即将出现的?他能自保的。”

怪不得从时间上看,自己刚一往漫步云端来,她就在这儿等着了。

林三酒原本应该为此吃惊的——鹏平一直处于严格监控之下,她实在想不出他何时有机会向鲨鱼系发出通知的——但是处于这种高度集中、澄净清晰的状态里时,她竟然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生起来。

“你呢?你顽固得不肯把副本交给我,又是因为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你贪心,我瞧你不像是那样的人。”谢风仍带着笑问道。

……啊。

或许是受状态影响,林三酒心中忽然生出了淡淡的恍然:原来刚才的角斗与对抗,言语来往和试探,都是在等待这一刻的机会。

“我愿意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肯将阿全还给你们的原因。”

二人此刻就像聊天似的;林三酒甚至看起来连身体都放松了。“你愿意听吗?你会相信吗?”

谢风歪了歪头。“你说说看。”

原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阿全是一个人,他本名叫鸠明全。

他踢足球时伤过左腿,为了维护喜欢的女孩和别人打过架,他最喜欢功夫茶,因为从不曾有机会存在于世上的姐妹,有时晚上难受得睡不着。

如今他只能永远坐在同一处水果摊里,望着沉默的、被切割下来的、翻涌的他人回忆,没有为自己下一个决定的权利,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他明明是一个人,”林三酒望着谢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却不得不作为物件而活着。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将他从身为物件的命运中解救出来,让他能重新做一次只属于自己的人……这种心情,难道你不应该是最了解的吗?”

谢风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微张开了,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自从进入租赁行以来,她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色:不解、迷惑,还带着一点颤抖的惶恐,仿佛是一个知道坏消息马上就要来了的小孩,却不知道坏消息究竟是什么。

“谢风,”林三酒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令她浑身一颤。

“你知道我的……?”

“是的,我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经历。你的老家名叫泪城,它的名字由来,是因为它的形状就像滴入海里的一颗泪。”

林三酒像安慰她一般,柔声说道:“或者我应该说,我知道你过去那一段可能已经被删除篡改过的经历。当你回想过去的时候,你察觉过异样吗?阿全是一个能够改动人记忆的副本……听到这个描述的时候,你没有产生过怀疑吗?”

谢风笔直僵硬地立在接待台前,面上浮起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屋一柳早警告过我,你可能会说些这样的话,扰乱我的心神。”

“那么我将阿全副本给你。”

林三酒的声气,仿佛在轻声劝慰一个怕黑的小孩。“我现在把它叫出来,你可以尽管拿去。你可以把我当作攻击目标,发动副本……那时你就会看见阿全。你可以问问他,他的副本中,有没有一段属于谢风的回忆录。”

这一次,她再度抬起血淋淋的左手,向谢风张开的时候,谢风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一动也没有动。一张卡片从林三酒手心中浮现起来,又迅速化作一个小方块;见对方的目光被小方块吸引过去的那一刻,林三酒一直垂在身边的右手忽然轻轻一松。

阿全副本从她的右手中掉在了地上。

谢风只来得及微微睁圆了眼睛;当她意识到自己因为一瞬间的分神而上了当的时候,副本早已将整个租赁行都包裹了进去——自然也包括了她。

阿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二人之间。

直到看见他,林三酒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差点跌坐下去;那种奇妙的战斗状态,也渐渐消退了。

你看,当她发现对方是谢风的那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阿全副本;她同时也想到了,谢风恐怕不会让她顺顺利利地释放出副本。

所以每一次叫卡片的时候,她都是用左手叫的。

哪怕在前两次之后,她明明知道叫出副本也没有机会放出去,她依然冒着风险继续用左手叫卡片,直到差点丢了四根手指为止——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在谢风脑海中种下一个印象:林三酒每次叫卡片时,卡片都会从左手出现。

只不过印象种下了,她却有足足十多分钟的时间,压根找不到机会发动副本;直到谢风的问题提醒了她,为她打开了一个通道。

人生中总有一些事物,即使关于它们的记忆被去除了,它们留在生命中的余响与震颤也不会断绝。

林三酒没忘记自己身上的信服力;在心神受到一定冲击的时候,谢风果然信了她的话,以为她在那一刻要从左手中叫出阿全副本了。

在等待的时候,林三酒拉过租赁行中一把椅子坐下了,掏出一卷绷带,将自己受伤的左手仔细包扎好了。

陷入阿全副本的谢风,除了偶尔有些幅度很小的动作之外,始终保持着同一姿态,唯有面上神情风云变幻——她一时愤怒、一时害怕、一时欣喜,睫毛不断颤抖着,偶尔滚落几颗眼泪,偶尔轻声笑出来。

望着她的时候,林三酒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出她正在恢复、正在经历余渊叙述中的哪一段:在街头流浪的时候,打量小超市的时候,逃亡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东罗绒的时候……当然,或许这都只存在于她的想象里。

谢风恢复记忆的时间,远比她自己恢复记忆的时候要长。

当感觉差不多要到尾声的时候,林三酒站起了身。

即使被伤得挺重,她也不恨谢风。谢风只是一个记忆被夺去、被人作为兵器驱使的人;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谢风重新恢复成最初的自己时,林三酒愿意对她伸出手,将她从被鲨鱼系操控的经历里拉出来,帮助她继续属于她的人生。

林三酒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她刚一收起了阿全副本,谢风就仿佛一头疯了的母兽,竟用上了全副力量、以死相拼一般朝她笔直袭了过来——没有任何花巧招式、忘记了躲避防护,好像林三酒是她此生最大仇人一般,恨不得用自己身体就将她完全撞碎。

然而还不等林三酒作出反应防备,谢风冲到一半的时候就蓦然摔在了地上。

所有力气都从她体内流泄出去了,她蜷伏着,额头抵在地板上,身体一颤一颤地,发出了狼一般低低的呜咽。

“为什么?”她近乎嚎叫一般喊道。

她仍旧伏在地上不肯抬头,好像全忘了自己的后背正毫无防备地暴露于别人眼前。当她在破碎的声气、呜咽中叫出声的时候,听上去简直好像她体内有什么东西破裂了。“你为什么要让我恢复记忆?”

林三酒愣愣站在原地。

“是我!是我自己要求删除那一段回忆的!是我再也不愿意想起来的!”谢风的身体越蜷越紧,剧烈地颤抖起来:“你凭什么要让我恢复记忆?”

“为……为什么?”林三酒一时之间,只能想起这三个字。

谢风的呜咽声持续了一两分钟,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三酒慢慢地走近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轻轻颤抖。她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想放在谢风后背上,又没敢落下去。

“谢风?谢风,你告诉我,当东罗绒最后要求你不要将她变作物品的时候……你没有把她变作物品,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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