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乐一听,笑道,“让人开了?还赔钱?就那个叫时威的落难的凤凰,不是在足球俱乐部干活么,怎么,往人运动员伙食里加海参了?”
袁家兴叹口气,挠着脑门儿,“可不就是他嘛!唉,这事儿,说来话长....”
“前阵子我不是给他找了个在足球俱乐部打杂的兼职么?可那边儿时长短,挣得那点儿钱,哪够他在伦敦开销的?我就给他在家中餐馆儿,找了个刷盘子兼传菜的活儿。这才第三天。”
“昨天还好好的,刚才来电话,说是中午上菜的时候,脚底绊了一下,一整盆热菜,直接扣客人身上了,客人不依不饶,说话难听,这小子没忍住就跟人吵吵起来了。现在老板要开了他,还要他赔客人衣服钱!”
“嘿,好家伙,什么菜啊?烫着人没有?”
“说是水煮鱼,滚烫的油!万幸是冬天衣服厚,客人反应快躲了一下,没直接烫到皮肉,但看那衣服挺贵,算是彻底报废了,浑身都是油点子。”袁家兴比划着,“时威当时也吓傻了,赶紧道歉。可那客人不依不饶,骂得挺难听。时威那脾气,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没受过气的,估计是脸上挂不住,就跟客人呛呛起来了....”
“这一吵,人老板一看这场面,就算想维护也护不住了。”
李乐摇摇头,“这倒霉孩子,不过,那客人什么来路?不好说话?”
“时威在电话里也说不清,就说是个中年男的,嗓门挺大,看着不像善茬。”袁家兴愁眉苦脸,“李乐,你说这事儿闹的。人郑老板那人其实挺不错的,这回我把时威介绍过去,出了这档子事,我这脸上也挂不住啊。”
李乐琢磨琢磨,问道,“你和这郑老板关系到底咋样?能说上话不?”
“还成吧。”袁家兴回道,“郑老板是早年从闽省过来的,在这边扎根十几年了,为人挺仗义,就是脾气有点急,尤其看重店里的声誉。”
“我以前刚来伦敦没着落的时候,就在他店里帮过忙,对我也挺照顾。前段时间因为老家有点事,回了国,餐厅停业了一阵,这刚重新开业没多久,人手紧,就叫我来帮忙。”
“我一想,时威这情况,就把他介绍了过去,也是觉得人郑老板在我的面子上能多担待点,谁成想.....哎。”
“行了,别瞎寻思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乐站起身,“那餐厅在哪儿?”
“在canary wharf,金丝雀码头那边,店名叫顺意鑫。”袁家兴说道。
“金丝雀码头?走吧,我开车送你过去看看咋回事。”李乐说着,也拿起外套。
袁家兴连忙摆手,“别别别,李乐,这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我自己坐地铁过去就行,很快的。”
“废什么话!”李乐不由分说,拉起袁家兴的胳膊就往外走,“反正我下午也没课了,小作文也刚被教授给蹂躏完,出去溜达溜达换换脑子。再说,金丝雀码头那边我还没怎么去过,正好去见识见识这伦敦的新cbd长啥样。赶紧的,车就在楼下。”
袁家兴拗不过他,心里也确实没底,只好一路谢谢的地跟着下了楼。
李乐开着那辆偷油塔,载着袁家兴,汇入伦敦午后的车流,朝着东边的金丝雀码头方向驶去。
越靠近码头区,眼前的景象愈发不同于伦敦老城的古典与厚重。
苏活区、菲兹洛伊那些地方的砖石建筑、狭窄街道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玻璃幕墙摩天楼群,在不算热烈的日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
加拿大广场一号那标志性的方尖碑式屋顶直插云霄,周围簇拥着汇丰银行总部、花旗集团中心等一众金融巨头的写字楼。
街道宽阔规整,行色匆匆的路人多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效、冰冷且昂贵的现代都市感。
泰晤士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河水映衬着两岸极具未来感的建筑轮廓,一派新兴金融中心的气象。
车子开过标着花旗银行名号的大楼,让李乐想起林叔有一次闲聊时提过,现在要说伦敦华人聚集的地方,除了老牌的苏活区唐人街,就属这金丝雀码头了。
唐人街多是早年过来的红空及东南亚华人,带着浓厚的传统岭南气息,而金丝雀码头作为九十年代后迅猛发展起来的伦敦新金融城,吸引了大批来自大陆的新移民、留学生和金融从业的人。
高楼林立,消费水平高,逐渐形成了另一种氛围的新一代华人聚集区,更现代化,也更“有钱”。
“啧,这地方,跟伦敦其他地方像两个世界。”李乐看着周边的高楼大厦,感慨一句,“在这儿开中餐馆,面对的客人可都不是一般老百姓啊。”
袁家兴点点头,“是啊,郑老板把店开在这儿,也是看中了这边华人高收入群体多,消费能力强。做的就是精品中餐的路子,装修、菜品都比唐人街的店要上档次,价格自然也贵不少。”
顺着袁家兴手指的方向,李乐把车开离了主干道,拐进靠近泰晤士河岸边的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
这里虽然仍在码头区的范围内,但氛围稍显生活化一些,沿街有一些精品店、咖啡馆和餐厅。
开了不远,就找到了那家门脸不算大,但装修颇为现代,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顺意鑫”的中餐厅,门口还放了两棵挂着红绳的发财树,一看就是刚开业不久。
在附近找地方停好车,李乐和袁家兴从餐厅不起眼的员工通道后门走了进去。一进去就是忙碌的后厨,锅勺碰撞声、抽油烟机的轰鸣声和一股强烈的麻辣鲜香气息扑面而来。
再瞅里面,装修也不是传统的中式雕梁画栋,而是线条简洁,运用了大量暖色灯光、金属和玻璃元素,更时尚。看得出目标客户是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和追求时尚的年轻人。空气中隐约还能闻到一丝麻辣焦香。
“嘿,这味儿,还是个川菜馆子。”李乐抽了抽鼻子。
袁家兴和几个正在忙碌的厨师打了声招呼,问了句“郑老板在哪儿?”,得知在二楼处理事情,便领着李乐顺着内部楼梯上了楼。
二楼是包间区,比一楼安静许多,两人在一个名为“翡翠”的包间门口,看到了正垂头丧气站着的时威。
身上那件白色的餐厅工作服沾满了红油和辣椒片,脸上又是油污又是汗渍,看起来狼狈不堪,眼神里既有后怕,又残留着几分不服气。
包间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袁家兴快步走过去,李乐先探头往包间里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中式盘扣上衣、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一位背对门口坐着的客人连连鞠躬道歉,语气恳切。
那位客人身形肥硕,一颗光头在灯光下格外显眼,不依不饶的嚷嚷,一瞅就知道不是善茬。
袁家兴缩回头,拉过时威,压低声音问,“到底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时威先是瞅了眼李乐,带着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梗着脖子道,“兴哥!真不全怪我!我端着那盆水煮鱼进来,没注意地上有把椅子腿儿伸出来,绊了一下,这菜,就没端住。”
“我是赶紧给那客人道歉了,可那死光头张嘴就骂,我一时没忍住,就回了几句......然后郑老板就来了,就说我顶撞客人,就让我滚蛋,还要我赔那秃子一身衣服钱。”
李乐在一旁瞧着,时威说话时那种不自觉流露出的委屈和强调自己“没忍住”的语气,显然是个在家没受过什么气的少爷羔子。这哥们还没完全接受现实,进入服务行业从业者的角色,自尊心阈值太低。
袁家兴听得直跺脚,数落道,“你呀你!干勤行这活儿受点气不是正常的?再说本来就是你不对,泼了人家一身油,骂你两句听着就完了,你还嘴干什么?”
时威嘟囔,“大不了不干了......”
袁家兴瞪他一眼,“不干了?你说得轻巧!不干了这赔钱你就能赖掉了?下个月房租你拿什么交?”
想到这儿,时威顿时蔫了,闭上了嘴。
李乐拍了拍袁家兴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时威说,“现在不是追究对错的时候,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是关键。郑老板和客人怎么说的?赔偿金额定了吗?”
时威茫然地摇摇头,“郑老板正在里面谈呢,还没说具体要赔多少,不过我知道,光头的那身衣服是俺妈您的,要好几千镑....”
袁家兴倒吸一口凉气,几千镑?这对他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我进去看看,跟郑老板说说情,看能不能让你留下,赔钱的事儿,再商量商量。”袁家兴对时威说完,又对李乐道,“李乐,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进去看看情况。”
李乐点点头,“行,你去吧,好好说。”
袁家兴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走进了包间。李乐和时威留在门口,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先是郑老板的声音,“家兴,你可来了,赶紧....”
接着是袁家兴诚恳的道歉和解释,“郑老板,真对不起,时威是我介绍来的,他年轻不懂事,给您添了大麻烦.....您看能不能再给他个机会.....”
然后然后那个粗嗓门的客人声音陡然拔高,语气激动,似乎都能听到唾沫星子掉地上的声响,“哈?,道歉?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老子这身Armani,定制款的!今天第一次穿!被你们这萨比服务员泼成这样,还能要吗?啊?!必须照价赔偿,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还有你们这什么垃圾餐厅!必须给我个说法!”
李乐本来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听着,觉得这客人的声音咋越听越有点耳熟?这腔调,这咋咋呼呼的劲儿......
忍不住微微侧身,顺着门缝往里瞅。
正好这时那光头因为激动,侧过身子对着门口方向,挥着手臂强调他的裤子有多贵。
倒是看清了他的正脸,一张圆盘似的脸上,嵌着一双豆豆眼,一个蒜头般圆滚滚、肉niuniu的鼻子突兀地立在一马平川的面皮中央,加上后脖颈子的三横一竖的槽头肉,整个形象颇具辨识度。
李乐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心里直乐,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亨利哥么。
当年宋襄就因为一朝妄念,在这位手底下可是好好“走”了一遭,想不到,今天,又“见”到了这位老“朋友”。
瞧这架势,亨利哥如今似乎混得人模狗样,都从运动服换上定制阿玛尼了?就是这长相,看来还是没什么长进。
只见亨利哥唾沫横飞,不依不饶,“郑老板,我跟你讲,我在你这儿吃饭是看得起你!出了这种事,你们店也有责任!员工培训怎么搞的?啊?今天不给我个满意的说法,我跟你们没完!”
郑老板在一旁赔着笑,额头冒汗,“亨利哥,您消消气,消消气!都是我们的错,我们的错!赔偿一定让您满意.....”
袁家兴也在旁边低着头,“亨利先生,真是非常抱歉!时威他真的是无心的,您大人有大量......”
亨利哥却丝毫不给面子,蒜头鼻一耸,指着袁家兴,“你谁啊?河边无青草,哪来你这多嘴驴?你算个鸟景儿啊?”
李乐在门外听着,知道袁家兴搞不定这局面了。
摸了摸下巴,眼珠转了转,叹口气,揉了揉脑门,推开门,面带微笑走了进去,“家兴,怎么了这是.....吵吵啥呢?”
李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恰好”落在亨利哥身上,“咦?这不是亨利哥吗?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