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李乐和伍岳站在酒吧角落，聊着这场聚会背后的“提纯”逻辑时，就听到那个学联的韩秘书长，站在一处稍高的台阶上，拍了拍手，吸引了大厅里大部分人的注意。
“各位同学，各位亲朋好友，”韩远征声音洪亮，年轻的带着几分成熟的大队支书一般的“oK，人来的也差不多了，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边吃边聊？ 二楼，宴会厅已经准备了自助餐，一会儿还有抽奖互动环节和丰富的礼品等着大家。”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和期待的笑声，开始三三两两地朝着门口涌动。
李乐瞅瞅伍岳，“呀，终于开饭了。”
“期待环节？”
“可不，呵呵呵。”
两人坠在后面，跟着上了铺着深红色地毯的楼梯。
二楼的宴会厅又是另一番景象。比起酒吧那种私密、慵懒的复古格调，这里显得更加开阔正式光亮，气派十足。
脚下是淡金色柔软厚实能摸过鞋底的地毯，四面白墙，装饰着精致的金色线条，勾勒出古典的镶板效果。
墙面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个小型鎏金雕塑，多是布料节俭的神话人物或是什么乐器，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高耸的天花板上垂下数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
长长的自助餐台铺着粉白的桌布，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锃亮的银质餐盘盖和雕花玻璃器皿，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端着盘子在各色食物前盘算。
李乐在餐台前溜达了一圈，菜倒是东西结合，等第一波略显拘谨的人过去，这才不紧不慢地取了两个大餐盘。
他才没什么拘束，谨记着先吃海鲜再吃肉的原则，奶油焗龙虾夹了两只、三文鱼来了几块儿，青口蟹钳大虾一样来了点儿，滋滋冒油的牛排夹了块肥瘦均匀的，浇上黑胡椒汁，最后放了点沙拉解腻，最后再来一片西瓜。
端着两盘“战利品”走到一个靠近角落却能看清大部分区域的餐桌刚坐下，伍岳就跟着过来，，瞧了瞧李乐的盘，再瞅瞅自己就一点儿沙拉和几片烤牛肉，坐到李乐面前，笑道，“嘿，你倒是不装着。”
李乐拿起叉子，先叉了块龙虾肉进嘴里，含糊道，“装什么？难道回去再泡方便面？三十英镑呢，那不得吃饱了再说，今天不是还有大款赞助么，不吃回本对不起这入场费。”
龙虾火候不错，鲜嫩q弹，就是这奶酪没用帕尔马的，有些差强人意。
伍岳摇摇头，“也是。三十英镑，在Lidl或者Aldi这些超市，能买够吃好几天的菜了。”
李乐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伍岳一眼，“你也去打折超市？”
在他感觉里，这位帝国理工的博士后，又是学联的头头，似乎不该是精打细算逛折扣超市的人。
伍岳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沙拉，语气很自然，“我又不是什么大款。也就是现在做了博士后，有份工资拿，手头宽裕了些。以前上学的时候，那才叫真算计，每天都得掰着手指头过。”
“你不是公费的么？待遇应该还成？”李乐又叉起一块三文鱼，蘸了点青芥末。
“公费也不是提款机，”伍岳倒是认真给李乐算起账来，“我属于双边项目，国家留学基金委出一部分，接收我的帝国理工也出一部分。硕士时候一个月所有补贴加起来大概850镑，博士涨到1100镑。听着不少是吧？但你算算，伦敦这地方，稍微像样点、安全点的房子，房租一个月至少就得四五百镑,吃饭省着点，自己做，一个月也得两三百。”
“他手机费、网络费、保险费，还有买书、打印、参加学术会议....七七八八这么一盘算下来，一个月能刚好打平，攒不下什么钱。，刚刚够温饱，想有点额外的娱乐消费都得掂量掂量，那时候，买瓶可乐都得想想不是等超市打折。”
李乐顺着问道，“那你，家里不补贴点儿？”
“补贴？” 伍岳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你听过那句话吗？穷学理，富学文，大富大贵学艺术。”
“这话有绝对了吧？，”
伍岳摇摇头，“可也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现实。像我们这种学理工，尤其是工科的，家里大多就是普通工薪阶层或者一般的老师、医生这种小知识分子家庭，出国留学，尤其是来腐国这种高消费国家，如果不是拿到全奖或者公费，根本不敢想。家里也没那么多余力补贴。”
“所以想的比较实际，就是尽快的的知识变现，像计算机、通讯、机械、自动化这种专业，某种程度上也是看中了它相对清晰的职业路径和稳定的收入预期，算是一种基于现实考虑的安全选择。”
说着，伍岳的目光扫过宴会厅里那些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面孔，“家庭背景再优渥一些的，或者说中产，眼光更长远点，更看中的巩固目前的社会地位和人脉，为以后实现阶层跨越积累资本，所以法学、金融、医学都是首选。”
“怎么说呢.....这批人，有一种选择的底气和视野，选择更理想化或者回报周期更长的道路。”
“而新富、暴富的就简单的多，注重的就是家庭资产的延续，多是选一些工商企业管理，毕竟人家以后得继承家业。”
“至于再上面的.....”伍岳笑道，“那就是艺术、历史、哲学、经济甚至是数学，或者交叉学科。”
“这种在一些人眼里的无用专业所培养出来的艺术修养和哲学思维，往往被视为融入某些圈层的重要途径。设置一个较高的门槛，通过小圈子垄断各种审美的定义，实现高溢价，毕竟定义审美是一种权力，一种难以被限制的权力。”
李乐想了想，“提纯？”
“对，甚至是强筛。”伍岳拿起杯子，抿了口，一耸肩，“用繁复的礼数和门槛人为制造高门槛，做人群区分，避免浪费不必要的时间。”
“总结来看，教育，对一些人来说是阶梯，而对另一些人，是一种长期的对冲基金。技术赚劳力的钱，研发工程师也是单独某个细分劳力，金融法律则更多在制度和机制层面去参与赚钱，比劳力更多，艺术哲学的产出则是超出常规成本的定价体系，直击灵魂，要多少就收多少。”
李乐转了转手里的叉子，“你这话，倒是和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有点儿不谋而合。”
伍岳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布迪厄？文化资本？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过。”
李乐放下叉子，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道，“简单来说，布迪厄认为资本不只是钱，经济资本和人脉，社会资本，还有一种文化资本。”
“这种文化资本可以理解为一种文化上的信号，比如你的知识、审美、品味、举止，甚至你对某些高端文化活动的熟悉程度，它能无形中将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区分开来。”
看到伍岳听得很认真，便继续往下说，“布迪厄把文化资本分成了三种形式。一种是具体文化资本，比如你家里藏的书、古董、艺术品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第二种是内含文化资本，就是内化在你身上的知识、谈吐、爱好，比如是喜欢听歌剧还是喜欢听摇滚、流行歌曲，是喜欢品茶还是喜欢喝咖啡。第三种是制度文化资本，比如学历、职称这些被社会制度认可的东西。”
“呵呵，很新鲜，也很....有趣，啊，不好意思，你继续。”伍岳意识到自己插嘴，忙示意。
李乐笑道，“他认为，家庭出身好的人，往往能继承或获得更多的文化资本。”
随手指了周围，“你看，在这个场域里，有些人可能经济上并非最顶尖，但他们从小耳濡目染形成的这种文化资本，比如知道怎么在这种场合得体地社交，谈论什么话题显得有格调，选择什么样的穿着和消费，能让他们更容易被特定的圈子接纳，获得某种认同和优势。”
“你提到的穷学理，富学文，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选择人文社科或艺术领域，往往需要更多的文化资本作为支撑，这些资本通常需要家庭长期的投资和熏陶。而不仅仅是应试能力。”
“而理工科，相对来说，更依赖标准化的知识体系和个人努力，对家庭文化资本的要求或许没那么高，更像一条凭借个人奋斗可以企及的路径。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
“当然，这只是个大概的理论框架，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就像，顶尖的科学家往往也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视野，比如你刚才的那番话，我估计，就算是一些专业的文社科的学生也说不出来。”
“你是在捧我？”伍岳一愣。
“不，实话。”李乐一摊手，“不过，在不同的国家和社会背景下，表现也不一样。比如在我们那种考试导向极强的社会，文化资本对学业成绩的直接影响力可能会相对较弱，但这几年，又被某些人人捡起来了。”
伍岳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种豁然开朗又略带感慨的表情，“啧啧，你看，这就是人为什么总是容易陷入无知，因为你冥思苦想观察到的一些现象，前人可能早已用更深刻、更系统的语言阐述和总结过了。很多事情，背后都有套逻辑。”
拿起酒杯和李乐碰了一下，“谢了，长见识了。那你呢？”伍岳好奇地看向李乐，“你学人类学，这可不是法律、金融那种直奔着就业和人脉资源去的热门文科，也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大富大贵的艺术，更像是哲学范畴的东西，异常小众的。”
“按你这说法，这需要的文化资本可不低啊，你的选择，又该怎么用这个理论解释？”
李乐抿了一口酒，露出一副无奈又坦诚的表情，“我啊？我那是因为数理化实在不开窍，不适合学理，唱歌五音不全，画画手残，学体育没有童子功，加上当年高考分数不够理想，法律金融那些热门人不收，就学了这么个无用之大用的专业，纯属偶然，跟文化资本可没啥关系，属于幸存者偏差里的那个偏差，也不好找工作，所以，只能继续读，再往后，一直往后，还往后，估计还得博士后。”
伍岳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
一时间，伍岳直觉得眼前这个人，说话做事有种难以言喻的直接和幽默，完全不像他接触过的某些文科生那样要么故作高深，要么带着点文绉绉的矫情。
“岳哥，你是搞材料科学的，具体研究什么方向的？”
“离子交换膜，还有相关的储能材料。”伍岳答道。
“听不懂，这玩意儿研究出来能用来干什么？”
“应用挺广的，比如燃料电池里需要它来传导质子，一些高端的水处理技术也会用到，还有就是未来大规模储能电池的关键部件之一，如果用在燃料电池里，可以帮助高效发电，减少污染，储存太阳能、风能这些不稳定的可再生能源，让它们能更稳定地供电等等。”
“说白了，就是研究怎么让特定的离子更高效、更选择性地通过一层薄膜，关系到能源转换和存储的效率。”
李乐点点头，虽然具体技术细节不懂，但大概的应用方向听明白了，“听起来是挺前沿的方向。那你这博士后做完，下一步就得回国了吧？”
伍岳点点头，“那当然，公费出来的，学成了肯定要回去。国家投入这么多资源培养你，不回去那不真成叛徒了？我们实验室好几个师兄师姐都已经回去，先去探探路。”
两人正说着，一个略带矜持又柔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岳哥，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这边还有空位吗？”
李乐和伍岳同时抬头，看到年轻女子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捏着高脚杯，来到桌旁，酒红色长裙衬得肤色白皙，长发微卷，妆容精而不艳，颈间一串简约的珍珠项链，却又添了几分成熟的气质。
李乐认出，这正是刚才司汤达指给他看的、这次活动的“赞助商”之一，那位在艺大学音乐史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