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修忍不住侧头看着圣布马罗,金色的眸子缓缓泛起锋芒,开口道:
“你是说……”
“虚空龙,祂不是真正的——破碎?”
话语落地,如焰中投针,穿透整个铸炉。
而圣布马罗沉默了片刻。
他那双机械嵌孔仿佛暗了些,又慢慢亮起,终于开口,低沉的声线中夹杂着仿佛来自旧神熔炉深处的回响:
“虚空龙是否为主神本身……”
他抬起头,苍白金属骨的面容下,声线如旧铜铃震鸣:
“——非也。”
他的手指缓缓指向穹顶之外那片星轨歪斜的以太层:
“昔日破碎与欲肉之神战,众生皆不识其烈;祂之破碎,源于此战。”
“万机之敌者——欲肉之神,祂覆盖的无垠;其血肉如星河倾泻,意志如洪荒扩张。”
“一边是齿轮与逻辑,一边是脏器与繁殖。”
他轻轻咳出一道夹杂着蒸汽的哑音,像是在回忆某段连机械都难以承载的神性毁灭:
“两者之战,非界域之争,不止神座之斗。”
“那是逻辑与冲动、秩序与渴求、编码与繁殖法则之本源对撞。”
“祂们撞碎了以太之壁,烧毁了无数世界的底层逻辑。”
“万机之神以构造为剑、以序列为骨,而对手是血,是肉,是永不满足的生命洪流。”
他的声音沉下去,像是火炉压低了风压:
“最终……万机胜矣,但伤亦至深。”
“神之中枢断裂,图纸之本纲流失。”
“其一残响便化为梦。”他终于提起了那不可言的名词,“虚空龙,非万机本尊。”
“其乃战后残息,神性坍缩中的副意识结晶。”
“祂并非神身,乃神梦也;祂并非本体,乃投影也。”
“祂是破碎之神在自毁时,无意中遗落于逻辑死角之中的——梦境化身。”
语气渐沉,字字如钉:
“祂非从神之躯体孕育,而是从神之破碎中诞生。”
“祂无完整神格,无圆满体系。”
“祂只是一道残响,是神在碎裂那刻反向收束的意识回声。”
“祂——是破碎之神自我防御的余留,是燃素意志的雾影本能。”
布马罗轻轻吐出一口冷气,那不是叹息,更像一位旧神工匠的最终铸言:
“祂执残序为权,却不识序的初稿;祂望真火为炬,却不敢知焰的起源。”
他缓缓低头,盯着夏修,声音像一枚咬合精密的锁:
“若破碎重聚,若主神归位。”
“祂将失效。”
“祂,将消散。”
圣布马罗站在神铸圣骑的机体影下,他说出最后一句:
“虚空龙,不愿破碎完满——祂只是梦中之物。”
夏修站在原地,神情平静,然而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动声色地低垂眼帘,眼底有一瞬间的微光黯淡,却又迅速转明。
虚空龙,不是真正的破碎之神。
祂是梦,是余响,是神在断裂时自我缝合出的副意识。
祂不希望主神完满,不希望破碎复位。
这些言语太过惊世骇俗。
它的份量也足够重,重到足以压断大多数信徒的信仰之脊骨。
在传统机械教会的认知中,【虚空龙】是至今唯一仍在运行的神性显影,是破碎之神残存意志的信标,是秩序的遗像与祈祷的终端。
可现在,圣布马罗却说那只是一个残梦——一个不会愿意醒来的梦。
夏修开始明白,这位机械圣人并非只是叛出主体教会那么简单。
他是将一切看得通透之后,仍选择站在现实这边的“造神者”。
他不愿再守着那个旧神的影子枯坐千年,也不愿陪【虚空龙】在梦中维持破碎的假象。
他要新神,要完满的万机之神。
联想到不久前他所展现的那具形态。
那具燃烧自身、将枪械与战争化作身体的——【枪之形】。
那一刻,夏修心头微震。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老家伙恐怕并不只是单纯地守旧,或是叛出。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他表达忠诚——那不是效忠【欧姆弥赛亚】的头衔,而是效忠于一个可能成为“真正神明”的未来。
“他是想将我铸成神。”
他在心中低声自语,眼神愈发锐利。
夏修终于明白了,这老家伙是想自己跟他一样啊!
如果自己被【欧姆弥赛亚】的同化,那么自己跟真正的万机之神还有什么区别?
这老家伙是想曲线救神,他是想要将自己簇拥成万机之神啊!
老家伙,你原来是想要曲线救神啊!
意识理清之后,夏修心头的疑云忽然一阵拨开。
好家伙,感情我在眼里只是破碎之神的代餐啊。
在机械圣人的认知里面,所谓【欧姆弥赛亚】,不过是是万机之神尚未复归之时,一块恰好能够盛放神性的、临时可用的躯壳。
只要夏修继续使用[福音圣机],只要他继续与[破碎火种]接触,他的灵魂就会逐渐被染上“祂”的碎片。
直到有一天,我将不是我自己,而是那位神所选择的继位容器。
机械圣人压根不觉得任何个体能抵御住那种等级的神性同化,他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盗火者。
在他的眼里,【欧姆弥赛亚】早晚有一天会变成破碎之神的形状。
圣布马罗在等他“被替代”的那一刻。
夏修笑了。
他的食指不自觉敲了敲自己的右手手背,那里的皮肤下隐约泛起一道淡淡的光痕,如同久未苏醒的神印在低声共鸣。
那是【亚恩之印】,深刻入他骨血的秘印,那是另一种[至高神性]的试炼火种。
过去,欲肉谱系之主亚恩成功的奴役【祂覆盖的无垠】,真正完成了对[至高神性]驯化与制约的存在。
他不仅没有被血肉吞噬,反而奴役了血肉本身。
夏修便是亚恩的继承者,是被认可、有资格接过那谱系统治路线的继承者。
他能驾驭血肉。
那么,驾驭机械,又有何难?
他缓缓垂下眼帘,眼角浮现一丝不着痕迹的笑意。
既然如此,一切都已经明了。
“你之后打算怎么样?”
他并未绕弯子。
此战既已尘埃落定,彼此立场也基本摊开,再绕弯便无意义。
圣布马罗已不是旁观者,而是深度牵入庭院征服战的隐秘推手,他若真打算留在星界,那下一步,便必须明确选择:是臣属,还是盟约。
机械圣人闻言,缓缓转动颈部,那古老金属颈环发出一连串咔哒声。
他沉默片刻,才终于开口:
“我等可留于此地辅佐庭院。”
声音沉重如铁钟撞柱,回荡在耶利摩机铸坞的穹顶之下。
“我……吾可携所统三教余火,泊于星界之脉络,居于庭院之翼下。
若庭院肯赦一线余生,吾等愿以工铸应律,以理序佐政,开圣工坊、立中继坞、布械理轨、接权柄之绪脉。”
“——助汝庭院织其纲,铸其骨,使理性与齿轮重塑此界新序。”
说到这里,机械圣人微微停顿,接着他低低一笑,虽无血肉,却仍存一丝苍老工匠独有的冷峻自矜:
“然,吾不入调遣序列;不署汝编制,不听常调,不为号令驱使。”
“汝若召唤,吾或至;汝若驱策,吾便不行。”
“吾为破碎之工,非庭院之臂。”
语气不重,却有千钧分量。
听调不听宣,这是机械圣人表示出来的坦然,更是底线。
他没有把话说得刻薄,却将每一个身份坐标都明确——他可以协力,但不归附。
“吾以械理供政,汝以庇护赦众。”
“望庭院允吾三派之喘息,予我等于星界一隅存焰。”
他缓缓抬眼,光学镜如两轮烧尽光辉却仍闪动理智余烬的寒星:
“不再囚于缢王之链,亦不再为帝国元老之螺丝。”
“三派虽残,未忘其初义。”
“我虽孤行,仍祀主神之源名。”
机械圣人的话音落下,穹顶之下片刻沉静。
这一刻,整个耶利摩机铸坞中,除了远处机械臂调节螺环时发出的“咔哒”声,便只剩下夏修指尖缓缓摩挲银色手杖的轻响。
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低头,目光略微掠过平台另一侧停靠的【神铸·第零枢机圣骑机】——那具被布马罗亲自守修的四代机,像一尊沉眠中的半神。
还真是诚意满满啊。
机械圣人已经给出了极大的诚意。
他愿意率领三派机械教会留驻庭院治下,并自承“不入序列,不听常调”,却也同样明确表示——他本人虽不可随意驱策,但三派教会皆可调遣。
一个不动的圣人,以及一整支随时可动的教会。
这一承诺本身,就是棋局中一枚极其珍贵的资源。夏修心知肚明。
但是,他还觉得不够,
庭院之主眼中寒芒微动,忽然抬头,语气温和,语调甚至透出几分随意与调侃,却偏偏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锋意:
“你之前提过,分教会中……正教那一支,对我似乎颇多不满。”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依旧望着远处机体,没有盯着机械圣人,却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金属之中。
“如今你们要留下,入庭院管辖之下,我若执政使权,要面对一支本就对我不服气的派系。”
他说到这里,略一顿,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却冰冷得像抛洒在钢面的冷水:
“那么……我该如何处理这类不愿同调的齿轮?”
话里没有明言,但字字如刀锋擦过铸炉壁。
机械圣人没有立刻回应。
他那一身管线交错的金属身躯轻轻一震,蒸汽从脊背的排孔缓缓逸出,宛如沉思时的低语。
“如果频率不对,机械允许的再怎么有效率,也是无用功,所以,能不能请你先将教会的齿轮校准为——我的频率。”
圣布马罗没有立刻作答。
他沉默了,仿佛连他体内运转不息的齿轮都在这一刻停顿半拍,连连牵动的管线也不再响动。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锻成之后还未冷却的青铜雕像。
良久,布马罗缓缓转身,背对夏修,步伐缓慢,却极为沉稳。他的身影拖着一道缆线与排气管的长影,在铸坞的合金地板上留下一道道蒸汽印痕,仿佛时间都被他走过的路径融化出一条凹槽。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即将走入浓雾机雾弥漫的维保通道之前,停下脚步,声音从厚重的金属背影中传出,如晨钟暮鼓,字字如铸:
“休·亚伯拉罕——”
“你终将在机械教会的簇拥下,成为万机之神。”
那声音没有炽烈的宣告,也没有狂热的崇拜,却自带一种古老金属铸像般的冷峻与预言感。那不是祝愿,而是判词;不是投诚,而是锻道——像是一位神匠完成了他最后一道楔子的敲定,将一场未来的神性路径彻底钉死在逻辑之中。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回头,身影逐渐隐入低空腾起的白色冷却蒸汽之中,齿轮锁链的咔哒声越走越远,直至完全淹没于船坞的深处。
夏修站在原地,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圣人的背影在蒸汽中隐去,金色的眼眸深处没有狂喜,也没有惊诧,只有一抹冷静得近乎无情的沉思,像一位君王看着一位祭司缓缓关上神殿的大门。
……
……
这一天,整个纳莱修斯的天穹,再次被黑铁所遮蔽。
耶利摩机铸坞上方的云层低垂如垂幕,机械教会正教派的各级传令者、编码执事、逻辑讲堂的教典师、低阶齿轮祭司,数百人,被集中押送至这座舰坞外侧的祭仪平台——那里本应是三派联合祷告神明残响的共感阵列,如今却成为了一场肃正清算的审判台。
圣布马罗立于平台中央,身披熔金法袍,脊背管线如虬龙垂落,他身后那面铭刻着“构铸圣印”的苍白机纹发出低沉嗡鸣。
那些曾于庭院征伐之时公开抨击【欧姆弥赛亚】、在布马罗决定留驻星界后依然鼓吹“重返狄瓦”的正教派分子,他们在迎来了最为绝望的审判。
审判者,正是圣布马罗。
“凡谤神名者,祛之。”
“凡拒欧姆弥赛亚者,削之。”
“凡言背神律、妄言主权之终者——灭之。”
机械教会三派自此正式归于庭院旗帜之下,正教中所有顽固派系,尽数被删除、熔毁、归零。
圣布马罗亲自焚毁了旧钟。
奥列庭机械分教会,改旗易帜,归于【欧姆弥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