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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略之士常留所必争者以饵敌,而从事乎不足急者,以蹙之也。”————————【龙川集·序】

虽然外面尚有余晖,但尚书台内已经点好了灯,一颗颗豆大的灯火被锁在青铜灯罩之中,从缝里流露出橙黄温暖的光。在灯光下,有一人长身玉立,穿着朝服,头戴梁冠,手中执着书卷,脚步稳稳地踏着光滑如镜的深黑石板地面,缓步慢踱,凝神深思。

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此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颔下长须无风自动,像是芝兰玉树在月光下微微舒展摇曳,室内浮动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兰草的香气。

此人便是当朝尚书仆射、颍川人荀彧。

当年被称赞为“王佐才也”的男人如今已人过中年,但端正的面庞和伟美的五官依然保留着青年时的俊秀,他的身型也保持的很好,不胖不瘦,修长有力。

此时荀彧除了腰间的水苍玉与印绶以外再无别的饰物,寻常的朝服穿在身上,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雍容风度。

“文若。”吴硕脸上带着笑,几步迈了过去:“这时候还没有退值?你可也太辛劳了些。”

荀彧瞟了他一眼,面上微微流露着笑意,他低声道:“明日就是正旦,一早便有大朝,而这诏书仍未获准。没有等到吴公议事回来,转述承明殿消息,我也不敢走啊。”

“文若尽责,实为朝臣楷模啊。”当初荀彧从关东调来担任自己的副手,吴硕很是敌视了对方一段时间,期间也曾有过打压的念头,但对方才智过人,他没有办法,只得与对方和平共处。

如今预寻退路,有求于人,吴硕更是将姿态放的很低,他低叹道,接着伸手作邀:“我使人传了太官令,命彼等供食,文若可用过了?不妨与我稍坐一会?”

荀彧将手头的书简卷了起来,淡淡笑道:“正有此意。”

于是两人分坐各位,闲谈几句,吴硕便将话题引到今日的议事上:“旨意既定,明早便将公告天下,未来数年之内,朝廷诸事,左右离不开这诏书上的几句话。我等主赞奏事,总领纪纲,事无不统,这诏书上的种种大计,早晚要压到中台与外朝上来……只是这劝农桑、兴学校倒还好办,充盈府库却是一大疑难。均输令糜竺早前因军粮的事累得身形消瘦,前线没有耽误,民间却落得物价沸腾,怨声不断。就连糜竺这样的行家都支绌不已,我实不知等年后国家再招我等与少府、司农等官议财赋,我身为尚书令,又该何以诏对?”

“明日大朝,内外公卿都要入前殿敬贺,自少府张公故去后,陛下迟迟不择贤良。”荀彧有意无意的回避了吴硕的话,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道:“大朝的班列中若是少一个卿臣,说出去可不好听。今日陛下难道没有裁定人选?诸公于承明殿也无有进言么?”

吴硕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他到底是不敢在荀彧面前摆上官的架子,只得顺着对方的话头往下说道:“有,就在议事的最后,国家便亲口点了太仓令王绛接手少府。拟诏的事我早已让梁绍写好,就等填个名字、加几句话而已,想必现在已经送往陛下御览、由谒者带出宫外了。”

说着,他砸了咂嘴,又试图将话题转回来:“这次糜竺倒是失了手,倘若他当初照顾到民间的物议,适度铸钱购粮,如今也不至于遭人谤讪。”

“糜竺是王氏的姻亲、国家的亲信,今日虽是错失九卿,但少府王公年已垂暮,无锐意进取,供职仅唯诺而已,待过一二年,少府仍旧会是他的。”荀彧语气随意的说着,他说话谨慎,在吴硕看来有些避重就轻,就在对方想要接着说话时,门外已有了别的声音。

回头看去,却是太官令赵蕤领着几个员吏带着膳食过来了。

“就放在这吧。”荀彧客气的招呼着,赵蕤便带着人将食案分别摆好、备齐。

依汉制,尚书宿留台中,不仅会发放被褥衣物,还会让太官、汤官供食,规格次天子一等。荀彧定睛往桌案上看去,只见桌上的菜蔬居多,只有一份炙肉,不禁问道:“国家已用过了么?”

“已用过了。”赵蕤是前司徒赵谦的儿子、同时也是赵温的侄子,由于父叔两人为皇帝立下不少功劳,赵蕤数年间便从一名普通的光禄郎中成为太官令,专门负责宫中膳食。

赵蕤人也才三十出头,为人踏实,知道荀彧话外问的是什么,于是说道:“国家曾有口谕称,今后膳食从简,非宴席不得繁复精细,以尚节俭。故而不单是尚书台这里,就连国家在宣室殿进用的也是如此。”

“国家年少英睿,身先垂范,这是天下之福。我等臣子,岂有不为君共担忧虑的?”说着,荀彧便叹息一声。

赵蕤附和的笑了一下,目光往吴硕、荀彧二人身上看了一眼,便告辞离去。

待赵蕤走后,吴硕方才执箸夹了一大块切好的炙肉放入口中,跟荀彧慢条斯理的吃相比起来,吴硕嘴巴动得极快,往往一口才咽下,另一口便张来了。他似乎急着将饭吃完,好与荀彧接着说话,最好能不失时机的袒露自己的心思。

可面对着滴水不漏的荀彧,吴硕心里总有些怯意,好像自己早已被对方看透了似的,于是他又有些不急着用完饭,好趁这个‘食不言’的时候斟酌一番话语。

末了,倒是荀彧先用完了饭,漱口过后,他用手绢擦了擦嘴,又往口中含了块香片。吴硕这时也跟着将碗筷放下,如此照做,命人将食案端了出去,便与荀彧一时沉默着对着灯烛,不知该谁先开口。

“糜竺与少府失之交臂,未必是因他筹措不力的缘故。”荀彧的目光望着地板上自己的影子,淡淡开口道。

吴硕一震,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吴公也是个聪明人。”荀彧对着自己的影子慵慵地一笑,轻声说道:“强臣如董卓、王司徒都接连失势,而吴公游走于各方之间,始终不伤分毫,足可见吴公机警。因由王氏的关系,糜竺也与天子带亲,其人徐州商贾出身,品德淳厚,有研桑之计。于德于能、于亲于功,少府之职本该就是他的,可这次国家却将少府交给了老成的王公……以吴公之明,难道真以为是糜竺措置失当的缘故么?”

吴硕梗了半晌,似像辩解,却也只吃力地说了几个“我、我”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诚然,为了大战筹措粮草,糜竺可以说是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涸泽而渔,榨取关中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最终得以保障数万大军的粮草供应。当时一切以战事为重,糜竺提出铸钱购粮的提议也是得到朝堂公卿以及皇帝同意,即便如今搞成了民间钱多货少的通货膨胀,那也不是糜竺一个人的过失,皇帝这样冷落自己的‘亲戚’,私底下是说不过去的。

吴硕心里对此的解释是皇帝对王氏有了意见,以及糜竺的商人身份。

光武中兴以来,士人广泛占据着朝廷上下各个位置,糜竺若是诏拜为少府,将会是继桑弘羊以后又一个以商人身份执掌财赋的大臣。当初桑弘羊为孝武皇帝夺天下豪强的‘利’,如今仿佛历史重演,糜竺座了少府后,难保不会重现前辈的故事。

吴硕不敢说皇帝是畏难,而没有提拔糜竺,倒不如说皇帝是继续将宝剑藏于鞘中,以待时发。

“王公为人守成,善于积蓄,以后这数年间,朝廷需要的正是他这等善于守财的少府。在国力恢复之后,国家若要进取,势必需要糜竺这般人才。”荀彧说完以后,转过头看向吴硕,悠悠说道:“是故一人能否长久,不能只看当下强势与否,还得将目光放之长远。吴公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特与我做一番长谈,只是又何必避而不谈呢。”

“是我冒失了。”见心事被人说破,吴硕心头一跳,低声说道:“如今董公位置难保,虽长秋有宠,一时无有大碍,但今后谁也……我本也有忧国之心,不论何人当朝,只要仁治天下,恢复光武之制,我心便已足矣。只是我观国家胸有大志,以后着手进取,也只有那几个方面……”

“吴公!”荀彧提声说道,他一向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如玉,明明有天纵的才华与锋芒,却从不让人觉得他咄咄逼人:“朝堂的事,暂且不论。只说物有优劣、人有好坏,岂能一概而论?若说一地商贾不法,难道就要将天下商贾杀绝不成?”

“是这个道理,不过……”吴硕并不知眼前这个尚书仆射的心思,他才能不及,只得跟着对方的思路走,很认真地思考着:“天子抑豪强之心已昭,即便这几年偃旗息鼓、以休养为要,也逃不过以后……我这也是为颍川众家着想!”

在预感到威胁时,再散乱的阶层也会发自本性的去奋力阻截,于是渐有酷吏形象的杨沛坐罪罢官,换之以能力中庸的射坚;糜竺被雪藏也是同样的道理,相对于杨沛的严格自律、只有在遇到法衍这件事才试了方寸,糜竺执掌均输,经手万亿财物,可以攻讦的漏洞实在太多了。

所以在廷尉的空缺上,皇帝或可以提一提杨沛,但在少府的空缺上,糜竺却是提也不便提的。

各方的博弈与妥协造就了吴硕现如今在手中拿着的这份轻飘飘的诏书、确定了未来数年间平稳过渡、休养生息的局势。几方势力在建安四年的年末似乎达成了某种均势,他们要在接下来的这几年间竭尽所能的积蓄实力,增加底牌,目的就是为了下一次定国是的时候能占据优势。

“豪强也分好坏,吾等士人,莅任州郡的时候,谁不是严惩作恶,兴扬道义?”荀彧听了吴硕的表态后不为所动,而是列举了几个士族出身的郡守严惩地方作恶豪强的例子,似乎对于皇帝抑制豪强的观点,他心里也是深感赞同:“豪强盘踞地方,残害乡民,威胁郡县,是国法不能容,吾等岂能庇之?”

地方豪强与世家大族并不是一个概念,豪强或许有田宅、财帛多少之分,但世家大族并不在乎钱财多寡,而是政治资源。豪强的崛起,往往伴随着对黎庶的剥削与血腥积累,这对于早已从豪强蜕变为大族的士人来说,是嗤之以鼻,不屑与伍的。抑制行迹恶劣、为富不仁的豪强,在某种程度上与皇帝的观念不谋而合,开明的士人多半也会给予支持。

但皇帝并不仅是如此,他要收回的是大族在地方上的特权,打破彼等在经济、政治、教育上的垄断,这样的念头所针对的可不单是那些作恶的豪强,而是整个阶层。

想到荀彧似乎想将皇帝往抑制少数害群之马这方面引,避重就轻,吴硕心里便油然而生的佩服。他更因此想到荀彧肯为他说如此剖心置腹的话,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意,在这个情况下,吴硕势必要有所回应:“荀君说的是,郡县豪右扰乱乡里,势必要有所制之。国家曾言‘为国、为民’,天下黎庶是民,商贾是民,大族也是民,我等大臣,自当为朝廷百年计。”

“不用。”荀彧深深看了吴硕一眼,伸手虚虚一按:“国家年少英睿,年方弱冠便荡清海内,兴复汉室,正是志气尚满、锐意高涨的时候。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鲜卑未定,西域未通,海外未臣,国家岂会止步于此,自然要有所恢廓。我等身为大臣,自当以国事为重,综理庶政,治理万民,不当有所私计。”

吴硕愣了一下,尚不知何解,只听荀彧又接着说道:“吴公适才谈及府库一事,可是在为年后财赋之议而忧?”

“诶。”提起这个,吴硕倒有些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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