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洛阳城头,也压在曹府众人心头。
“大人……此事关乎曹氏血脉传承,可否……另择他法?”
荀彧满头大汗,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轻声询问。
伍孚冷眼回道:“本官殚精竭虑,为尔等谋划此两全之策,已是仁至义尽!尔等莫要不识好歹!”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惊怒。
“常年战乱,天下动荡,万年公主金枝玉叶,冰清玉洁,至今未婚嫁,仍是处子之身!”
“宫中医官已亲自验明,那娇躯之上,遍布的淤痕抓痕,道道皆新!”
“公主不仅失身于曹公,更受尽惊吓,至今神思恍惚,此等骇人听闻,辱没皇家之丑事,震惊朝野!”
“若非念及曹贼昔日微功,如先帝在世,他曹孟德有十个脑袋,也早被砍下来悬于北阙了!”
“处子之身!”
荀彧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这绝无可能,吾主纵是醉酒,神志不清,又如何能在短短赴宴时辰内行此……行此禽兽之举?!”
“醉酒?醉酒便可以为所欲为?”伍孚的声音充满了鄙夷与不容置疑。
“他一介武夫,身强力壮,公主殿下娇弱之躯,如风中柳絮,如何反抗?如何挣扎?!铁证如山,不信你们派人亲自去检验!”
随后,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逐客令的决绝。
“够了!本官明日尚有要事,无暇与尔等多费口舌!送客!”
沉重的关门声如同丧钟,彻底断绝了荀彧等人所有的侥幸与辩解的余地。
他们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在冰冷刺骨的夜风中,沉默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无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在胸口的愤懑在死寂中回荡,一张张疲惫而屈辱的脸上,写满了灰败与颓唐。
“诬陷!卑鄙!无耻之尤!”
刚走出伍府范围,曹仁压抑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节瞬间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
“大哥是奉陛下亲旨入宫赴宴,大哥醉酒失态,如何能破那处子之身!简直可笑!可笑至极!”
荀彧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月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
“子孝,记住,在这洛阳,在这朝堂之上,真相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想让你看到什么,任何事,只要权力需要,假的,也可以是铁证如山的真。”
“就算我们亲自派人入宫检验,公主还真可能是近期失身,如今怕是伤痕还未褪去!”
“怕只怕……公主殿下,并非无辜的受害者,而是……甘愿为饵,参与其中!”
“什么?!”夏侯惇的独眼猛地瞪圆,惊怒交加,“文若!你是说……公主她……她……”
“认栽吧。”
荀彧闭上眼,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无奈、屈辱和对这盘大棋的无力感。
夏侯惇猛地抓住荀彧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难道……真要将昂儿、丕儿他们……送到这龙潭虎穴来当人质?!”
程昱在一旁幽幽开口,冰冷而绝望:“不然呢?你还有何良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要的是勒住主公喉咙的缰绳,这质子,便是那最粗最韧的一根,我们……有得选吗?”
戏志才一直沉默着,此刻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公子入京,名为求学,实为囚徒。”
“主公日后……便如那提线木偶,一举一动,皆要看人脸色,受人掣肘了。”
他抬起浑浊的眼,望向那深宫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悲凉。
“只要陛下还在位一日,公子的公子……公子的孙子……只要曹氏血脉不绝,这入京为质的枷锁,便永无解脱之日!此计……断子绝孙,狠毒至此!”
荀攸也长叹一声,声音充满了无力感:“是啊……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借主公这把最利的刀,除掉了袁绍这头最壮的虎,刀用完了,便立刻扣上凌辱公主的罪名!”
“好一个借刀杀人,栽赃陷害的连环绝杀!背后谋划之人……心思之深,手段之毒,当真令人胆寒!”
“到底是谁?!”夏侯渊猛地抬头,独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谁有这般通天的谋略?难道是……郭奉孝?他为袁绍复仇?”
“郭嘉?”许褚本就如同即将爆炸的火药桶,闻言更是彻底点燃!
“狗贼!定是他!老子这就去剁了他!”
话音未落,他已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猛地转身,朝着曹府方向发足狂奔!
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如同闷雷炸响!
“仲康!不可!”荀彧惊骇欲绝,急忙呼喊,但许褚的身影已消失在街角。
当荀彧、程昱等人心急火燎地赶回曹府时,正厅内已是剑拔弩张!
许褚那柄寒光闪闪的厚背大环刀,正死死地架在郭嘉那苍白细弱的脖颈之上!
冰冷的刀刃紧贴着皮肤,压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郭嘉却依旧斜倚在软榻上,手中甚至还端着一杯温酒,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只有一丝淡淡的,近乎嘲弄的平静。
“仲康!住手!不得无礼!”荀彧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抓住许褚持刀的手臂,厉声呵斥。
“文若!你别拦我!定是这厮怀恨在心,为袁绍报仇,设下毒计害了大哥!”
许褚怒吼,手臂肌肉虬结,刀刃又往下压了一分。
“糊涂!”戏志才也冲了上来,声音带着焦急,“你睁大眼睛看看!奉孝自入府以来,可曾踏出此门一步?”
“他纵有通天的谋略,难道能隔空指使陛下设宴?能命令公主自污清白?!是陛下亲下旨意召主公入宫!”
“主公刚为大汉立下不世之功,朝廷当赏,谁又能料到……那是一场索命的鸿门宴!”
郭嘉轻轻抿了一口酒,感受着脖颈间冰凉的刺痛,抬眼看向暴怒的许褚,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许将军,嘉若真有此等翻云覆雨,操控帝王之心,指使金枝玉叶的本事,又岂会落魄至此,寄人篱下?”
“陷害曹公,于嘉何益?是陛下身边……有高人啊。”
许褚闻言,手臂上的力量微微一滞,狂暴的杀气稍敛,但眼中怒火依旧熊熊燃烧。
“高个屁!那帮畜生!说公主失身,连伤痕都是新的,还说宫里御医检查过,全是大哥干的!简直放他娘的狗臭屁!大哥岂是那种人!”
一直沉默的夏侯惇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病急乱投医的希冀。
“或许……或许可以找韩星河!他与陛下有同门之谊,又与主公有旧情!若他肯出面说情……”
“贾诩!”荀彧与戏志才几乎是异口同声,声音斩钉截铁!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厅中炸响!
荀攸一愣,惊疑道:“贾诩?贾文和?可他自入洛阳,深居简出,几乎从未参与朝政啊?”
戏志才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语速极快:“伍孚什么货色?凭他那点斤两,能想出这等借刀杀人、栽赃嫁祸、釜底抽薪的连环毒计?”
“环环相扣,直指要害!韩星河为何偏偏此时远征西凉?我军入京除掉袁绍,根基未稳,主公立刻就被构陷下狱!”
“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朝中要害位置,董承、伍孚之流,配合得天衣无缝,这背后若无一只翻云覆雨,深谙人心与权术的手在操控,绝无可能!”
荀彧疲惫地闭上眼,脸上是深深的无力与了然:“是与不是,重要吗?”
“贾文和乃当今天子之师,帝心所向,此计纵是出自陛下亲口,也必是经过贾诩之手点拨完善!说是陛下之谋,亦是贾诩之谋!你们……有证据吗?”
“当务之急,是保住主公性命!速速传信回许昌……请……请公子们,收拾行装,入京……“求学”!”
最后两个字,如同千钧重锤,砸得众人眼前发黑,心胆俱裂。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郭嘉,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复杂,近乎荒诞的弧度。
他晃了晃杯中残酒,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荡漾,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如同梦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互相算计……到头来,却都成了他人棋盘上的棋子……可笑……当真可笑啊……”
这笑声,带着洞穿世事的悲凉与自嘲,在死寂的厅堂中幽幽回荡。
荀彧、程昱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苦涩与寒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绞尽脑汁,自以为除掉了最大的对手,却不过是替那深宫中的少年帝王和蛰伏的毒士,扫清了道路,最终将自己和整个曹氏,都送上了祭坛。
这盘棋,他们输得彻彻底底,连翻盘的资格,都已被那无形的质子枷锁,牢牢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