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翡野,被一层乳白色的薄雾笼罩。雨林苏醒来得悄无声息,只有早起的鸟儿发出清脆的啼鸣,穿透雾霭,落入考察团下榻的树屋别墅。
霍斯特·格鲁伯站在露台上,手中端着一杯黑咖啡。这位以冷静着称的德国人几乎彻夜未眠,此刻正透过逐渐消散的晨雾,观察着营地有条不紊的晨间运作:身穿统一制服的清洁人员悄无声息地打扫栈道,厨房区域升起袅袅炊烟,安保人员换岗时简短而规范的交接。一切都精确得像瑞士钟表,与这片原始雨林的背景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或者说,是一种精心维持的割裂。
“他们连晨雾的浓度都计算好了。”安德鲁·卡莱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苏格兰工程师端着同样的黑咖啡,站到格鲁伯身旁,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和时差留下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初,“你看那些雾气消散的路径,正好让阳光在七点整洒进主要活动区域。这不是自然形成的。”
格鲁伯没有接话,只是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刺激着味蕾,带来清醒。卡莱尔说得对,这种极致的秩序感已经开始让人不安。翡野展示的不是一个度假营地,而是一个经过精密设计的、充满控制力的微缩模型。如果连晨雾都能“安排”,那么孟东园区的那些视频和照片呢?
七点整,阳光果然如卡莱尔预测般穿透雾气,精准地洒在“格树议事厅”前的空地上。考察团成员陆续集合,每个人都换上了适合实地考察的便装,但面料考究,细节处依然保持着硅谷精英特有的质感。
田文和李刚已在等候。田文今天换上了一套浅灰色的户外冲锋衣,看起来更显干练;李刚则是一身黑色的特种作战服改良版,没有任何标识,但剪裁合体,面料在晨光中泛着哑光。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这个特区的两面:一面是精心打磨的商业文明,一面是深植于土地的强硬力量。
“各位休息得如何?”田文微笑着打招呼,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得体,“如果准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车程大约两小时,途中我们会经过特区的职业培训中心和新产业工人社区,各位可以随时要求停车参观。”
车队再次出发,这次增加了两辆越野车,是特区方面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安保随行。驶出翡野后,公路的质量依旧保持高标准,但两侧的景观开始变化——雨林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经过规划整理的农田、小型加工厂聚集区,以及一些外观统一、排列整齐的住宅社区。
“这些是特区过去五年建设的安居工程和配套产业带。”田文在头车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介绍道,“我们坚持‘产城融合’,确保每一个就业机会都有相应的生活配套。右侧那片白色建筑群,就是我们要参观的第一站——特区高级职业技术培训中心。”
车队缓缓驶入培训中心大门。这里与其说是一所学校,不如说是一个小型工业园区:数栋现代化的教学楼和实训车间呈扇形分布,中央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旗杆,上面飘扬着特区区旗和骠国国旗。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几乎看不到闲散人员,只有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巡视。
培训中心主任已在主楼前等候,是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看起来像学者的中年人,自我介绍叫吴温敏,曾在仰光大学任教,后被特区“人才引进计划”招募。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的贵宾。”吴温敏的英语带着明显的学术腔调,但很流利,“请允许我简要介绍一下中心的情况。我们目前开设了机电一体化、数控技术、工业机器人基础操作、品质管理、基础英语等二十七个专业,学制从三个月到两年不等。所有课程设置都与企业需求直接对接,实行‘订单式’培养。”
他引着考察团走进最近的一栋实训楼。一楼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车间,整齐排列着数十台数控机床、工业机器人教学单元和电气控制实训台。至少有两百名学员正在操作,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浅灰色实训服,戴着安全帽和护目镜。机器运转的嗡鸣声、教师通过麦克风讲解的声音、以及学员操作时偶尔发出的金属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充满工业感。
埃米莉·陈立刻走向最近的一组数控机床,仔细观察学员的操作界面和加工出的零件。她拿起一个刚切削完成的金属法兰,用随身携带的电子卡尺测量了几处关键尺寸,又检查了表面光洁度。
“公差控制在0.02毫米以内,表面粗糙度Ra1.6。”埃米莉对格鲁伯低声道,“对于培训学员来说,这个水平很不错。设备是中国的品牌,但保养状态很好,应该不超过两年。”
格鲁伯点了点头,目光却扫过整个车间。太整齐了——学员们的操作姿势几乎标准化,每个人面前的工具摆放成完全相同的角度,甚至连安全帽戴的高度都相差无几。这种纪律性在德国的职业学校也难得一见。
“这些学员来自哪里?”詹姆斯·诺顿问吴温敏,“培训结束后,他们的就业去向是?”
“学员主要来自特区管辖的各个社区和骠国其他地区的招募。”吴温敏回答得滴水不漏,“我们有严格的选拔程序,确保学员有足够的学习能力和纪律性。就业方面,目前特区在建和已投产的十七个重点项目,包括两个中型水电站、一个汽车零部件产业园、以及‘金晖传媒’的数字内容生产基地,都优先从我们中心招聘。毕业生首次就业率连续三年保持在98%以上。”
诺顿在本子上记录着,追问道:“薪资水平呢?劳动合同如何保障?”
“起薪根据工种和技能等级,在每月300到600美元之间,远高于骠国平均水平。特区有统一的《劳动保障条例》,所有正规企业必须为员工缴纳养老、医疗和工伤险。”吴温敏微笑着补充,“当然,如果像特斯拉这样的国际企业入驻,薪资标准和福利待遇肯定会根据国际惯例调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政策储备。”
考察团在车间里穿行了二十分钟。安德鲁·卡莱尔随机叫停了几名学员,用英语询问一些基础的技术问题。学员们的回答虽然带着口音,但内容准确,显然受过针对性训练。然而当卡莱尔问到一个稍复杂的工艺优化问题时,学员明显卡壳,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不远处的教师。
“他们的基础知识很扎实,但应变能力和创造性思维……有待观察。”卡莱尔在格鲁伯耳边低语。
离开实训楼,吴温敏又带他们参观了理论教室、图书馆和学员宿舍。所有地方都整洁得不可思议:教室的黑板一尘不染,图书馆的书架按照杜威分类法排列得整整齐齐,宿舍的床铺像军营般方正,连牙刷的朝向都一致。
“这里培养的不是工人,是士兵。”埃米莉用德语对格鲁伯低声道,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格鲁伯没有回应,但他的目光落在了宿舍楼下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小块草坪,草皮明显是近期铺植的,与周围的草地在颜色和密度上有细微差别。泥土还有些湿润,显然刚浇过水。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已经运行多年的培训中心,突然修补一块草坪?
车队继续上路,下一站是所谓的“新产业工人社区”。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设施完善的城镇:整齐的联排住宅、社区中心、小型超市、诊所,甚至还有一个带塑胶跑道的运动场。时近中午,社区里人却不多,只有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游乐区玩耍,几个主妇在超市门口聊天。
“这里是专为产业工人家庭建设的社区,目前入住率约七成。”陪同的社区管理人员介绍道,“每户住宅面积80到120平方米,配备基本家具,租金仅为市场价的三分之一。社区实行自治管理,有定期组织的文化活动和技能培训。”
格鲁伯要求随机走访几户家庭。管理人员略显迟疑,但在田文微微点头后,还是带着他们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穿着干净的花布筒裙,怀里抱着一个婴孩。屋内陈设简单但整洁,电视、冰箱等基本家电齐全。墙上贴着孩子的奖状和一张全家福——照片里夫妻俩穿着特区某服装厂的工作服,笑容标准。
女主人显得有些紧张,用不太流利的缅语夹杂着几个英语单词回答着埃米莉的问题:丈夫在服装厂上班,自己目前休产假,每月家庭收入约500美元,孩子上社区的幼儿园,看病去特区医院……所有回答都中规中矩,像背好的台词。
当诺顿问及对未来的期望时,女主人停顿了一下,眼神不自觉地瞟向陪同的管理人员,然后才说:“希望特区越来越好,希望孩子能上好学校。”
从第三户人家出来后,格鲁伯叫停了走访。“够了。”他用德语对团队成员说,“这些都是样板。真正的生活不会这么……整齐。”